孙淳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似乎在等着耶律珍做出某些决定。
晨起的阳光,却已经让人感受到了它的热烈,耶律珍敞开了衣领子,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张着嘴,像是一条被甩开岸上的鱼,用力地吸着气。
在大辽,能够算计耶律珍的人并没有多少,其中大部分现在只剩下了一张嘴,除了叽叽歪歪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能力。
而唯一有能力的那几个,却又是耶律珍自己一力作保之后才让他们出山的。
诸如耶律隆绪、耶律辩机这些人。
“太后怎么说?”
孙淳道:“你在江淮遭遇困境之后,耶律隆绪在襄樊便开始懈怠了,当你抽兵到徐州城下之时,他便在准备后退事宜了,当你失败的消息传来,他没有向太后作任何的请示,立即便率兵退走了。他们这一支兵马,作为侧翼,本来是要猛攻襄樊,迫使宋军不得不向那里调取援兵以减轻江淮的压力,但他没有作到这一点。襄樊甚至还抽调了大部分的水师力量,投入到了江淮。两湖、益州路的粮饷更是源源不断地投入到了江淮。”
耶律珍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我这样做,必败无疑。”
“可是他在御前会议之上,并不是这样表态的!”孙淳冷哼道:“有问题可以当面提,当面没有说,那便应当在执行的时候竭尽全力。而耶律辫机呢,到了真定府,便借口要抵挡张诚不肯再南下,守住真定府,需要两万皮室军吗?根子在那里,镇南王应当知道吧?”
耶律珍点了点头。
这些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帝党,当他们感到这一次的南征有很大可能要失败的时候,便不再肯竭尽全力,而是开始积蓄力量了,至于他们想做什么,瞎子也是心知肚明。
“太后想知道你的态度!”孙淳道:“耶律隆绪,耶律辩机他们,当真以为手握军权,便可以为所欲为吗?当真以为我没有半分准备吗?”
“不!”耶律珍脱口而出,眼前的孙淳,除了朝廷之上公开的吏部侍郎的身份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大辽校事府的执事。这十几年来,校事府早就取代了以前大辽的情报机构,校事府的恐怖,耶律珍是心知肚明。孙淳嘴里的准备,只怕是想从肉体上消灭这些家伙。
毫无疑问,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他们想杀你!”
“我知道!”耶律珍点头道:“可是江淮这一败,大辽在战略之上已经陷入到了被动,这几年的涸泽而渔,也让国内的矛盾积累到了一个临界值上,随着这一次的大败,必然也是要爆发的,内外交困是我们接下来必然要面对的问题。耶律隆绪、耶律辩机都是难得的人才,而接下来与宋国的较量,这些人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你准备?”
“我回上京去!”耶律珍道;“让耶律隆绪成为南京道总督,坐镇析津府,耶律辩机坐镇河北路,孙淳,我去做上京留守,这个方案,他们应当能接受。”
严格来说,耶律珍并不算是真正的后党,只能算是太后的政治联盟,耶律隆绪这些人想要杀耶律珍,只不过是因为感觉到耶律珍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会继续支持太后专权,不肯还政于皇帝。妙书斋
而现在耶律珍提出的这个方案,使得帝党掌握了真正的实权,让他们觉得未来可期,便不再会铤而走险,而是会徐徐图之。而耶律珍去了帝党的老巢上京,又等于是替太后看住了这个地方。
说白了,耶律珍还是居间作了一次缓冲区,就跟以前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耶律珍牺牲了自己极大的利益。
毕竟南京道总督与上京留守,在名义上说起来是对等的,但在实际权力之上,却是天差地别。
“太后不会同意!”孙淳断然道。
“这是对我南征失败的惩罚!是我应得的!”耶律珍道:“这也是缓和国内矛盾的最佳选择,如此,我们才能同舟共济,先行渡过这一难关。否则只怕国内先就要乱起来!太后深悉其事,所以才让你来找我。而且孙淳,以后大辽的重心,将在国内了。”
沉默良久,孙淳道:“既然镇南王已经下定决心,那么那几个准备行刺您的人,我就悄悄处理了。您的这个方案,我会上禀给太后的。”
“那几个人别杀了,留给我吧。我要与耶律隆绪他们好好谈谈!”
“镇南王,你的心变软了!”
“不是变软了,而是这一次我们损失太大了。”耶律珍苦笑道:“这些人敢来行刺我,倒也是一条好汉,留下一条命来,说不定以后还能干一番大事!”
“随您吧,不过其中有一个姓林,您觉得真要留下来吗?”
“林家还有后人?”
“林平的一个庶生子,当年被耶律隆绪藏起来了!”孙淳笑道。
“这可真是,真是......”耶律珍张口结舌,难以相信地摇着头。
“耶律隆绪没有悉心培养这个人,反而是从小便将其当成了一个死士在培养,妄费了林平当年把他视为知己,这个林家唯一的漏网之鱼,现在就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纯粹的武夫,我都懒得杀他!”孙淳笑道:“既然您要,就给您了,王爷,那我走了,您要多多保重!”
“也要请太后早早思量,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危局吧。”
“军队能稳住,其它就好办!”孙淳道:“大辽必竟体量大,就算从现在起就开衰败,也是需要时日的。那怕以后宋强辽弱了,但只要上下一心,也是可以抱残守缺的!为此,太后已经开始妥协了!”
耶律珍抱拳道:“替我谢谢太后,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多带一些部队回去!”
开封,东京城。
这个昔日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如今早已经破败不堪,曾经的繁华,早就成了昨日黄花,处处都透露出凄凉,即便是残存着那些人,也一个个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活着。
这几日,近十万军队再一次从各处涌入到了东京城中。
一年多前,超过二十万大军从这里出发,向南方发起了攻击,现在,只回来了一半。
什么赵王,宋王,如今都已经去阎罗王那里报到了。
如果说一年多前,辽军还有纪律约束,但现在,撤回来的辽军,再没有任何的顾忌,而辽军的军官们,也根本没有心情去管四处伤杀抢掠的士兵了。
因为他们明白,很快,这座城市他们就呆不住了,前方大败,宋军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上头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撤退。
这座城市,迟早都会是别人的。
所以,就没有什么可以爱惜得了。
这一次的南征,啥也没有捞着,也就只能在这座早就不在富裕的城市里再弄个三瓜两枣,聊作安慰了。
这便使得东京城中残存下来的百姓,再一次活在了水深火热当中。
一个汉子佝偻着身子,尽量地贴着小胡同里墙壁,像一只猫一般的悄无声息地前进。
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阵肆无忌惮的狂笑以及另外的惨叫哀求之声,
汉子愕然之余,骤然站住了身子。
就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敞开的院门里,两个敞胸露怀的辽人大笑着从内里走了出来,他们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尽头,拴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踉踉跄跄地像一个牲口一般地被牵了出来,而在女人后头,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跟了出来,不住地出声哀求着,而屋子里头,还传来了孩子的哭喊声。
看那两个男人的身上,还搭着一些布匹,空着的手里,还拎着几只鸡鸭。
显然,他们才刚刚在这间屋子里施暴过,现在居然还要将这家的女人掳走。
“你,过来!”
虽然不想惹事,但那两个辽人士兵看到了佝偻着身子的汉子,立即大声吼道,虽然听不懂契丹话,但对手勾着的手指,却表明了他们的意思。
汉子皱了皱眉。
打头的那个辽人,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很显然,他们是没准备放过自己的。
“军爷,来了,来了,我只是刚好路过,什么都没有看见。”汉子点头哈腰地走了过去。
靠近前头那个辽人的时候,那辽人狞笑着突然抽刀,一刀就斩了下来。
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猥琐的汉子,脚下向前一滑,整个人已经扑进了辽人的怀里,就是那么一贴,然后便绕着那辽人的身体,自对方肋下钻了出来,后头牵着绳子的辽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便看见了那汉子手中带血的短刃,不等他回过神来,那汉子手一挥,短刃之上飞起几粒血珠,然后那短刃便从第二人辽人的肋下钻了进来,辽人嘴张了几下,想要喊出来,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便倒在了地上。
屋子里男人女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个汉子。
“我要是你们,赶紧将这两个禽兽的尸体拖到屋里藏起来,要不然让他的同伴找过来,你们可就惨了!”汉子提起一具尸体,抬手扔进了这家的院子里,“刨个坑,埋了!”
丢下这句话,汉子幽灵一般的向着远处走去,连杀两人,他身上甚至连一点血都没有溅上。
汉子左绕右绕,最终,他从一个角门,进入到了东京城中,最为特殊的一户人家里。
与东京城中那些曾经的高门大户如今破败不堪的门楣,这一家却完全不一样,
走在大街之上,你甚至能看到外头有一队士兵在站着岗,虽然这间大宅子里,如今只住了一个老人。
大宅子的绝大部分都被修整一新,与过去一模一样。
整个大宅子,只有一个地方,没有人能进去。
因为那里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挥舞着扫帚挡在门口。
那个老人,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戳就能倒。
但他当年却挡住了权倾天下的大辽皇后娘娘,后来的承天皇太后。
不管是过去的赵王崔昂,还是后来的赵王曲珍,便连耶律隆绪,耶律成材,都没有踏进过间宅子一步。
因为这个地方是禁忌。
汉子走在院子里,须发皆白的老人,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纳着凉,对于这个汉子的进出,似乎没有看见,而那汉子也只是在远处微微躬了躬身子便径自向着另一边的一排平房走去。
推门而入,屋子里早就有了三四个汉子坐在那里,屋子里没有点灯,外头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每个人身上度上了一层银光。
“吴统领!”几个汉子都站了起来。“欢迎回家!”
汉子叫吴可,大宋知秋院的统领。
他可是东京土生土长的人,只不过离开这里却是近二十年了,中间也只是断断续续回来过几次。
“坐吧!”吴可笑道:“这些年,辛苦大家了,不过苦日子快要到头了,前方的战报,大家也都晓得了吧?”
“都晓得了!”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整个东京城里都是在传呢,回来的辽人,那叫一个凶恨,可是他们越是凶横,便越是说明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正是如此!”吴可笑道:“黎明之前总是最黑暗的,但熬过了这一段,光明就会到来。”
“统领,您这一次专门过来,是有什么关键的任务吗?”
吴可点点头:“我这一次回来,是要杀一个人!”
“谁?”
“耶律珍!”
“耶律珍?”
屋子里几人相顾失色,耶律珍,辽国的镇南王,辽国南征的最高统帅,岂是那么容易杀的?
但吴可亲自回来,便说明了上层对于这件事情的重视以及决心,不管有多难,这件事情,肯定是要做的。但这样一来,只怕要死很多人,而且还不见得能完成任务。
死在黎明之前,总是让人很遗憾的。
“一切听从统领调派。”沉默片刻之后,几人却仍然是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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