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铮紧绷着脸道,“这是另一码事。”
田夫人道,“好,那就说说今天的事。”
禄铮面色不悦地坐下,旁边的侍女很有眼见地赶紧递上茶水。
田夫人道,“前阵子粮库被烧,城中的粮草只够延续七日,老爷手下那么多人,愣是没有一人吭声,只有沈先生想出了办法,虽然最后,粮草被劫了,但这难道不是史胤办事不利吗,他自个儿被抓去了,老爷这边找不到出气的人,就要拿沈先生问罪吗?”
禄铮将茶杯顿在桌上,“太烫!要烫死我!”
“主公息怒,我这就去换凉茶。”
“等等,”田夫人道,“老爷,这茶是新煮出来的,当然是烫的,你现在又怪罪一个丫头,你只是想要找个人出气罢了,沈先生不也是……”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禄铮脸色顿时一沉,又看向那侍女,“还有你,你怎么伺候夫人的,怎是不是你在夫人跟前嚼舌?让夫人为这些事情闹心?”
那侍女闻言赶紧低头跪下,“女婢不敢,主公恕罪!”
禄铮一甩袖子背起手,烦闷地往外走去。
田夫人在他身后道,“老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沈先生献计无错,老爷若处置了沈先生,还有谁敢为老爷出谋划策啊!”
禄铮的脚步忽地一滞,沉沉出了口气,黑着脸匆忙出去了。
禄铮回到大堂上时,脸色更加阴霾。
他看向萧暥的眼神显得疑虑重重,“先生想好了,你如何解释。”
萧暥也不推诿,干脆坦率地承认道,“是我的失查,我初来此地,对周围的地形不熟悉,史胤将军选择走斗方谷的时候,我光知道他选了条捷径便道,不料有此损失。”
禄铮还没表态,徐臻呼地站起来直眉瞪眼道,“折损四万兵马,先生就轻飘飘一句,‘有此损失?’”
旁边的将领们也跟着嚷嚷道,“徐将军说的对,不杀此人,不足以平愤!”
禄铮眼神阴鸷地看向萧暥。
萧暥长叹了口气,道,“徐将军,你不提也就罢了,我本不想在主公面前揭你短,你难道不知折损四万兵马,你是负主要责任的吗?”
徐臻一听顿时眼皮暴跳,“你说什么?你不要乱咬!你献计导致损兵折将,还想赖我?”
说着他把腰间的剑拔出了一半,寒光一闪。
禄铮本是个多疑的人,喝道,“退下!”
然后他转向萧暥,阴沉道,“你说。”
“主公应该记得,我当时建议,调派五千人马去安阳城割取稻米足以,被徐将军否决了。”然后他眼梢微微撩起,看向徐臻。
“当然了!五千人?你那是吹嘘!”徐臻冷笑,
“安阳城外千亩屯田,五千人割稻,没有护粮的军队,被高严发现了派兵截击,那就是送人头!你懂不懂打仗!”
萧暥一脸纯然无害,连连称是,“将军说的对,我不懂打仗,所以我就是提个建议,部署兵力具体实施地都是你们,结果被伏击损兵折将的也是你们,怎么就怪我了?再者,若你们真按我的部署,这回最多损失五千人,也不到四万人,我说的没错吧?”
“你!”徐臻就像一口吞下了钩子的鱼,鼓着眼睛噎地说不出话。
“行了。”禄铮揉着太阳穴,颇为头痛,这就是一笔糊涂账,讲不清楚,各有各的道理。
他正想算了息事宁人,先解决眼下的困境。
怎料某人偏偏开始较劲了,为了帮禄铮算清楚这笔糊涂账,萧暥探手从禄铮面前案上的果盘里拿起一颗鲜嫩饱满的李子,“我来打个比方啊。”
“主公家里没粮了,我说隔壁老王家院里的李树上的果子熟了,我可以去摘,但徐将军嫌我盗窃是新手,标榜他自己是惯偷,手脚利索经验老道,于是约了史将军搭档偷李子,结果不但从树上摔下来,李子没偷着,还被人暴打了一顿,你们说这怪谁?能怪我?”
这话一说,周围的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都偏头掩袖纷纷偷笑起来。
这也……太惨了吧!
徐臻脸涨得通红,他哪当众受过这种羞辱,顿时嘴角不断抽搐,呼哧哧喘着粗气,
“我……我杀了你!”他大喝一声伸手拔剑,谁知剑没□□,忽然脸色发紫,直挺挺栽倒在地。
萧暥怔了一下,无辜地看向禄铮。
禄铮烦躁地摆摆手,“快抬下去,叫医官!”
居然是被气昏了……
萧暥表示,这兄弟心理抗压能力不行啊。
然后他微微挑着眼梢,看着徐臻被抬下去歪着嘴直流口水,心道,这不会中风了吧?
当再看向堂上其他谋士武将们时,所有人都如避瘟神一样避开他的目光。
某人病恹恹地靠着几案坐下,还毫无自觉:怎么?这也能怪我?
禄铮真是脑壳都疼,这边情势紧迫,大将却被当堂气昏。现在怎么办,谁带兵?
他指着一个长着一张马脸的人道,“韩平,你接替徐臻。”
韩平脸色一白,只好硬着头皮领命。Μ.miaoshuzhai.net
他接过将军令,走过萧暥身边时,几乎是绕开他。
萧暥咬了口手中的李子,又鲜又脆!好吃!
这笔糊涂账算到这份上,禄铮也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他又想起了田夫人的话,如果惩罚了出谋划策的人,现在还有谁敢给他出谋划策。
有这工夫还是考虑眼下的危局罢。
安阳城割稻失败,折损兵力,浪费了时间,眼下城中只剩下五万军队,三天的粮草。
处境非常不妙!
萧暥身子虚弱没骨头似的靠着几案,“主公,其实我还有个好消息……”
禄铮已经焦头烂额,忽然听他说有好消息,眼睛一亮,“什么消息?”
萧暥道,“主公想过没有,原本十万人马,余下的粮食只够吃七天,如今城中剩下五万人马,余下的粮食就充裕了,我约莫一算够大军吃十二天了,反倒宽裕了些时日。”
禄铮一想,对啊,一开始满脑子都是折损四万人马,耗费三天时间,却忘了兵少了,吃的粮食也少,这城中的余粮一下多出来了,可以坚持十多天了啊!
这么一想,他看萧暥的脸色也和善了些,挥了一下手,就有人端来了茶点。
萧暥也不客气,伸手就取来吃。他正在病中,身体虚弱,刚才和这些老油条们较劲,劳心费神。他现在需要补充点粮。
禄铮扫视了一圈堂上的将领们,“眼下还剩下十二天粮草,城中五万军队,该当如何?”
好像问题又绕回了原点。除了军队折损了近一半。
这时韩平犹豫道,“主公,潘悦是否还在城中?”
禄铮道,“在。还在监视中。”
韩平慎重道,“眼下之计,不如答应张繇的要求,让他派军运送粮草前来接应。主公你看……”
禄铮浓眉蹙起,“潘悦有窃取机关城图纸的嫌疑。你让我放他走?”
韩平道,“主公,十二天后就要断粮,到时军队难免哗变,我们需要张繇的粮草,孰轻孰重主公掂量。”
禄铮道:“张繇的渑州离这里有五六百里,等到我们的人到达渑州,粮食装车,再运送到黄龙城,都要半个多月了。城中早已断粮。”
韩平目光闪烁了一下,谨慎道,“不瞒主公,其实今日军需官已经逐步缩减日常供粮,每人每天吃少一点,就能延迟断粮的时日。”
禄铮叹了口气,道,“目前也只能如此了,但是,我怕军队不满缩减口粮,也要生变啊!”
他说着又不由自主看向萧暥,还是这人路子野,办法多。
萧暥正探手取盘里糕点吃,见禄铮目光忽然看过来,手当下一顿,并表示,“我可以少吃点的。”
唔,其实本来就吃得不多啊……
禄铮道,“韩将军说的方法,沈先生以为如何?”
萧暥才放心把糕点扔嘴里,脑子转得飞快,正想着要不要再接再厉继续坑一把禄铮。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
“出什么事?为何喧嚣!”禄铮斥道。
卫兵匆忙进来,慌张道,“主公,北狄人闹事儿了,要闯进来。”
萧暥差点被噎住,什么?阿迦罗?这货又抽风了?
禄铮喝道,“放他进来!”
片刻后。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就大模大样走进了厅堂。
他一身黑森森的披甲,身后也是黑色的披风,脸隐在头盔的阴影中,只能看到宽阔的下颌,以及下颌上浓密的短须。
萧暥一愣,卧槽,这装扮,黑武士维达?就差一把光剑了嗷!
他忍不住看了看那人腰间的武器,立即被那新月状的弯刀吸引了,刀鞘上还镶嵌着宝石,这刀应该是北狄领主们用的。他的手中却没有刀,而是一柄漆黑的铁鞭,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萧暥顿时警觉起来,莫非此人就是……乌赫?!
他一边小口咬着点心,一边试图偷瞄那头盔底下的脸。
只可惜那黑甲人的眉眼都笼罩在头盔下,萧暥又没有跟乌赫说过几句话,也不记得他的声音。
那黑甲人粗声粗气道,“禄将军,为什么今天分派的军粮少了?”
禄铮看向韩平,那目光似乎在说,出事了吧?
韩平赶紧解释道,“现在库中余粮只能支应十天,所以要节省些。”
那黑甲人道,“粮食不够,为什么不吃肉?”
萧暥有点懵逼,这不是跟和天才青年晋惠帝的何不吃肉糜一个套路?
韩平问道:“难道杀战马?”
黑甲人道,“在草原上,战马就是兄弟,是胜利的保障,不能杀战马。”
禄铮和韩平对望了眼,“不杀战马,粮食不够,士兵何以保持体力作战?”
黑甲人阴森森地冷哼了声,“你们中原人的办法已经不管用了,我就教教你们草原的办法。”
“什么办法?”禄铮迫切问。
黑甲人道,“先处决老弱,减少粮食的浪费,任何无法打仗的人,都要消灭,至于尸体……也不能浪费。”
一个念头在萧暥心中一闪,他悚然一惊,卧槽!不会吧!
他刚刚吃完糕点,这会儿胃里就有点不舒服了。
禄铮目光阴鸷地盯着那黑甲人,没说话,一双眼睛里就像停着鬼火。
黑甲人得意地继续道,“城里有多少百姓?”
禄铮阴郁道,“三万。”
黑甲人冷笑,“三万只羊,喂五万头狼,吃半年都够了。”
韩平道,“主公,万万不可啊,这传出去,主公将来何以在天下诸侯面前立足。”
“你闭嘴,”禄铮呵斥道,“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然后他凝目看向黑甲人,道,“我们中原人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你说的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但是,那些老弱确实不该再浪费粮食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接着道,“传令,军队粮食照常派发,城中的老弱都筛选出来,圈禁到一处,即日起停止粮食供应。”
萧暥心中一沉,那是要饿死那些人。
他立即道,“主公,这停止粮食供给,这些人三五天内就会饿死,现在是七月酷暑,不出一两天,尸体就会腐烂,怕是会引起疫病传播。”
禄铮皱了皱眉,确实是个问题。
黑甲人龇牙笑道,“所以还是我的办法好,连尸体都不会有。”
萧暥看都不想看他,对禄铮道,“主公,城内还有十二天的粮草,不如每天给他们一份维生的口粮,半个月后,张繇刺史的粮也到了。主公也不用摊上饿死老弱的名声,倘若半个月粮草未到,再断这些人的粮食不迟。”
黑甲人闻言,不屑地打量着他柔弱不禁风的身形,“我看你是想急于自保罢,要选出老弱,你第一个就得被先挑出来饿死。”
禄铮看了他一眼,道,“就按照先生的方法,传令,把老弱圈禁起来,每人每天派一碗稀粥。”
*********
萧暥回到馆舍,飞速地将城内的情况写在书上。
他一边将信筒绑在苏苏身上,一边挠着它的脑袋道,“苏苏,以后在你西陵哥哥那里吃饱,我这里恐怕供不起你每顿一条鱼了。”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被划分成老弱后,他以后还有没有饱饭吃。
禄铮的命令效果是明显的,当天晚上的糕点都没有了,晚餐也只有一小碗粟米饭,一叠青菜豆干。
萧暥:……
果然,他一个老弱病残,属于浪费粮食,既然没力气,也不能打仗,只要保证他能喘气就行了。
相比城内的老弱还要被圈禁起来,每天只有一碗稀粥,他这里还有三餐供给,还有青菜豆干,算优待了。
他的亲卫锐士把分到的配额肉干匀出来给他吃,萧暥摆摆手,“太硬了。”
当然这是借口,他心中哀叹,他是主公啊,还不至于要属下锐士省下口粮给他投喂。
那小将士立即道,“我给主公切碎了。”
“不用麻烦。我不饿。”萧暥违心道。
将士们还要打仗,不吃肉,没力气。
萧暥一边苦哈哈地吃着青菜豆干,一边脑补着,唔,就当是小魏瑄做的菜,好吃。
想起来,这一晃眼,他都离开大梁半年多了啊,小魏瑄应该长高了罢。
说不定厨艺又进步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打住。
……想什么呢!一个皇子,你就指望着他给你当厨子当一辈子?
萧暥寡淡无味地吃着粟米饭,勺子在清汤寡水里捞起一点点粟米。
真是丧心病狂啊,这是饭吗?稀得跟粥似的。
吃完饭,萧暥虚弱地靠着桌案,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的空碗,身上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现在是又在病中,又没足够的食物,这样下去,不出几天,他就得虚弱连床都爬不起来了……这也太惨了。
*********
刘武抱着图轴进来的时候,苏苏正埋头吃鱼,脑袋都快钻到碗里了。
他忍不住瞅了一眼,“这猫可真丑,那个萧……喜好挺特别啊。”
魏西陵接过图,铺开,淡淡提醒道:“你说的话,它听得懂。”
刘武忽然觉得脖颈有点凉,一回头,就见苏苏一只紫色的眼珠正往后转过来盯着他。
他心里嘀咕了句这只小妖怪,成精了啊。
他脚步绕远了点。探头看了看案上,魏西陵正凝眉看着图纸。
刘武瞅了一眼,就觉得机关遍布,杀气扑面。
“主公,这是机关城的图纸?”
魏西陵静默道,“你准备一下,我们要提前进攻黄龙城。”
刘武大吃一惊,“主公,城内五万兵马,我们只有一万多人。还有那劳什子机关城都不好对付啊,不是说等城内粮草耗尽,军心不稳再打吗?”
怎么说提前就提前了?
魏西陵道,“禄铮缺粮,正将城中老弱圈禁逐步断粮,十天内,若还没有粮草补给,黄龙城内三万百姓,怕是将要饿殍遍地。”
还有一点,魏西陵没有说出来,萧暥信中也一个字都没提。
但是魏西陵一见苏苏那饿慌的劲儿,就知道萧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刘武挠挠头道,“主公,谢先生还在襄远城,不等他了?还有褚先生还没破解的余下部分机关城图纸,咱也不等了?”
刘武有些搞不明白,魏西陵用兵向来不弄险,怎么和某人呆在一起这一段时间,越来越剑走偏锋了?
魏西陵凝眉略一思索,道,“全军准备三天,三天后进发黄龙城。”
这将会是一场硬仗。
*********
天色已晚,最后一缕夕光融化在夜色中。
暑气渐渐消散,萧暥既在病中,又没有什么吃的,他凄凄惨惨地望着窗外夜幕下一棵树叶凋敝的梧桐,心想着苏苏这会儿应该在魏西陵这里吃上小鱼干了吧。
禄铮这人手腕也是狠,自己也算是他的谋士吧,给他出了那么多次主意吧?一旦划入老弱病残,连开个小灶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浑身没力气,让他怎么搞事情啊?
萧暥掰着手指,老弱病残,他又病又弱,占了两个,幸好还没残,不然连这待遇也没了。直接被断了粮饿死了吧。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梧桐树的枝丫晃了两下。
这盛夏的夜里一丝风都没有,树叶怎么会晃?
有人翻墙入院!?
他顿时警觉起来,“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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