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以为自己大限时间到了,所以在抓紧时间,完成自己最后一批的图纸。
“我们要不要告诉他,陛下只是宣见,而不是要他拿他?”唐兴看着忙忙碌碌的徐有贞,面带不忍的说道。
大家都是缇骑,都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是最害怕。
就是案犯在知道自己死期,等待死亡的这段时间,是最让人惶恐的一段时间。
诏狱里的那些临死之人的种种怪相,有妄想升仙的、有撞墙的、有咬舌自尽的,让人唏嘘不已。
杨翰摇头说道:“他到了松江府地面,都快两个月了,就是再忙,去一趟松江府面圣,总该有吧,一个来回,也就一天的功夫。”
“再说了,是他自己想岔了,能怪咱们吗?”
陛下心里多少是有点气的。
在帝制之下,把一个皇帝惹毛了,亲自派人来请,徐有贞多少是让陛下受了委屈。
那作为大明皇帝的鹰犬,让徐有贞担惊受怕一天,非常的合理。
徐有贞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在破晓的晨曦之下,徐有贞才沐浴更衣,换上了朝服,跟着锦衣卫的缇骑们,登上了飞翼船,向着松江府而去。
一上船,徐有贞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连中途从船换车都没醒来,还是两个缇骑抬上了车驾。
飞翼船是单桅帆船,这船快是快,可是乘坐的感觉,却是极为颠簸,稍微有个浪头,船就是一阵的山摇地动。
而徐有贞鼾声如雷,看起来是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唐兴和杨翰也是面面相觑,他们本来打算借着误会吓一吓徐有贞,可是这徐有贞似乎真的不当回事儿。
徐有贞不怕吗?
徐有贞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怪叫了一声,迷茫的看着周围。
在梦里他被大皇帝扔进了诏狱之中,过了一遍五毒之刑后,才被押送了刑场。
在梦里,徐有贞梦到了自己在菜市口被斩掉了脑袋,这才吓醒了过来。
杨翰看着徐有贞醒了过来说道:“徐巡抚,到了。”
“阎王殿吗?”显然还没有从完全睡醒的徐有贞,下意识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而杨翰和唐兴就是那牛头马面,把他扭送到了地府。
“哈哈哈!”唐兴和杨翰终于笑出来,狂笑不已。
一时间,车驾之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徐有贞显然是很在乎自己这条命的,否则就不会做这个梦了。
徐有贞到底还是怕了。
唐兴用力的拍了拍徐有贞的胳膊,大笑的说道:“陛下让杨指挥宣徐巡抚觐见,仅此而已。”
“觐见?哦,觐见!”徐有贞完全醒了过来,摸了摸袖子里的奏疏,终于完全醒了过来。
车驾停在了松江府别苑的门前,徐有贞慢慢下车,走到了御书房,见到了陛下。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有贞三拜五叩行了一个大礼。
朱祁钰算了算,距离上一次见徐有贞还是上一次。
景泰五年徐有贞结束了景泰安民渠的修建,回到了京师复命。
徐有贞这又黑了许多,瘦了许多。
大皇帝看着还算恭敬的徐有贞,平静的问道:“平身吧。”
“徐巡抚挂着大明正三品工部左侍郎巡河,到了崇明岛,说要次日觐见,这一个次日就次日今天,徐巡抚的次日是俩月?!”
“这是差事太忙,还是把朕给忘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是不是在找死?朱祁钰在心里补了一句,今天不给个让人满意的答案,徐有贞就是在欺君罔上!
徐有贞当年在京师之战是坚定的南迁派,而且还是稽戾王党羽,也是坚定的迎归派,就是割地赔款把稽戾王换回来继续做皇帝的迎归派。
这等在皇权交替之中,站错队的家伙,早就该一刀砍了才是。
徐有贞得亏有一手绝活。
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这厮二话不说跑到了张秋治水,跑得太快,朱祁钰都没来得及清算丫的。
这厮治完了张秋,又一路巡河到了靖安,治理河套,修筑了景泰安民渠,匆匆进京面圣,连夜都没过,马上南下治理乌江。
朱祁钰是非常讨厌徐有贞的,整个大明朝人人皆知。
徐有贞能活着,完全是他治水。
“臣干了这些。”徐有贞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了奏疏,交给了兴安。
朱祁钰看着这厚厚的一摞奏疏,打开看了看笔迹,确定了徐有贞这奏疏,不是一天写成的。
“臣欲于大江中建一铁桥,由武昌接汉口;再于襄河建一铁桥,由汉阳接汉口,将来二桥落成,既可免风波之险,天堑亦可通途…”
“很好,想法很不错。”
朱祁钰认真的看了许久的奏疏,才慢慢合上说道:“想得挺美的,也计划的挺周详的,但是不能建,兴安,归档吧。”
徐有贞的奏疏非常好,但是朱祁钰不能批。
徐有贞一听就有些急了,急切的问道:“陛下,黄河水,大江桥,治不好,修不了。”
“臣这个奏疏为什么不行呢?”
“而且陛下,只需要一百七十万银币,工期三年到五年,就能建成,从此天堑变通途啊!”
徐有贞在奏疏中,提到了他的畅想,他想在长江上建座桥。
确切的说是徐有贞在武昌府规划了三个修桥的路线。
从武昌蛇山到汉阳龟山;从武昌凤凰山至汉阳龟山;从武昌徐家棚至汉口。
还进行了桥梁设计标准、桥式选择、工程预算方面,作了详细规划。
规划十分周详,连工程预算都做好了。
以徐有贞简在帝心,圣眷正隆的状况,徐有贞这桥,但凡是修的有一点问题,那徐有贞自己脑袋搬家事小,连累家人事大。
徐有贞的想法不可谓不大胆,而且提出了三种修桥的方法,每一样,徐有贞都进行了一番验证,切实可行。
朱祁钰倒不是担心奇观误国,一百七十万银币,就是户部不肯给,大明皇帝从内帑划拉划拉,也能批给徐有贞。
朱祁钰看着徐有贞十分确切的说道:“三丈深的旱期修筑河墩,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你的想法都很不错,但是目前大明造不出来。”
“而且你提出的钢架桥,想法更好,但是你知道你这一座桥需要的钢,要多少吗?”
“以眼下大明一年所有产的钢都给你,都不够,而且这钢料还不见得能达到你的预期。”
徐有贞喃喃的说道:“造不了?”
朱祁钰肯定的说道:“造不了。”
大明的钢铁产量与质量,是限制大明皇帝敲奇观的根本原因。
主要是质量。
不是他不想建,是大明眼下的生产力,真的做不到。
徐有贞确定旱涝期,是为了疏浚长江主干道,这一点上,徐有贞没有忘记自己的本来职务。
朱祁钰和徐有贞聊起了长江主干道的疏浚事,这是目前大明能够实现的,而且经过长期的疏浚事,大明的工部也能积累技术经验,这些经验极其宝贵。
“疏浚乌江的时候,就没有当地的土司阻拦你们吗?朕知道乌江沿途的码头可不少。”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徐有贞没有犹豫的说道:“有。”
“都是怎么解决的?”朱祁钰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
“杀。”徐有贞言简意赅的说道。
徐有贞赶忙解释道:“最开始疏浚乌江的是大明的四威团营,昌平侯杨俊杨都督,哪里会惯着他们?”
“最开始疏浚的时候,就有人暗地里下绊子,被杨都督剿了几次之后,便没人阻止了。”
杨俊平定播州杨氏的叛乱之后,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清剿余孽的平叛工作,随后又在贵州驻扎了一年才开始回京。
襄王南下贵州,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贵州地面,从军管状态,改土归流,恢复民生。
军管是一种特殊的状态,余孽就是个框,啥都能往里面装。
从贵州到京师一封书信要走九十天,杨俊事无巨细的奏禀,再得到朝廷回函后再行动,那黄花菜都凉透了。
朱祁钰了然点了点头说道:“若是有人阻挠水路疏浚事,羁押、查补,该砍头砍头,该流放流放,别惯着他们。”
“长江主干道的四万里水路疏浚事,朕就交给你了。”
“你有什么要求,现在就说。”
徐有贞想了想问道:“陛下,当初昌平侯杨俊在贵州组建了将近两万的工营军,能不能将他们纳入朝廷京营的范畴?”
“这长江主干道的四万里,长江总里程近二十万里水路的疏浚事,以及日后巡检司巡检等事,都需要他们。”
这两万的工营军朱祁钰知之甚详,昌平侯杨俊对这件事事无巨细的禀报过,疏浚水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需要一只专业化的工兵营进行技术积累。
朱祁钰说道:“此事昌平侯已经跟朕提过了,兵部那边正在核准,过几天就廷议,应当没什么问题。”
“还有其他的需要吗?”
徐有贞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徐有贞说的是肺腑之言,之前他去张秋治水,就带着朝廷一纸公文就去了,后来到了靖安治理河套,他用掉了朝廷二百九十万银币的预算,到了治理乌江的时候,他有了一批极其专业,人数高达两万人的工兵营。
现在陛下又解决了这两万人的编制问题。妙书斋
陛下给的真的太多了,徐有贞也不好意思要什么,至于预算,计省早就给他盘明白了,多退少补便是。
若不是给了这么多,徐有贞也不会白日做梦一样的想要在长江上修大桥了。
朱祁钰眉头一皱说道:“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需要什么尽管提就是了。”
“已经够了。”徐有贞俯首回答道。
朱祁钰只好点头说道:“好吧,若是有什么需要,不要硬撑着,上道奏疏就是。”
徐有贞是给朝廷办事,给百姓谋福祉,朱祁钰就是再不喜欢徐有贞也不会耽误公事。
“臣告退。”徐有贞算是正式领了大明四万里水路疏浚事,将带领工兵营,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水路疏浚,通衢九省之地。
徐有贞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开口说道:“陛下,武昌长江大桥,真的不修吗?”
朱祁钰极为认真的说道:“至少也得等二十年,得等钢铁、水泥等产量上去,质量更好,才能修筑。”
“臣明白了,臣告退。”徐有贞再次行礼,离开了御书房。
朱祁钰认真的琢磨着徐有贞开出的条件。
这两万人的工兵营是正式编制,朱祁钰倒没有吝啬,道路硬化和水路疏浚,都需要一只专业的工兵营。
这两万人正式编制之外,徐有贞还有权按照一比二,征调民夫扈从疏浚。
也就是说,整个长江水路疏浚,将会有超过六万人长期操持此业。
徐有贞会带着这六万人造反吗?
朱祁钰倒是颇为期待。
他是皇帝,不好直接动手,但是徐有贞自己没数找死,那就不能怪他这个皇帝薄凉寡恩了。
徐有贞不知道御书房里的陛下正在计划着“平叛”,他找到了于谦,和于谦细细商量着关于四万里水路疏浚之事。
于谦是四万里和二十万里水路疏浚的提出者,而且陛下还把三皇子取名朱见浚,可见陛下的重视。
“徐巡抚,多日不见,消瘦了许多。”于谦倒不是客套。
九年前,徐有贞还是略显富态,现在精瘦精瘦,但是这眼神却是越发的坚毅。
于谦和徐有贞已经有数年未见。
徐有贞品着蒙顶甘露,倒是颇为平静的说道:“于少保比之过去,富态了许多,气色也好多了。”
于谦是坚定的坚守派,还主持朝局迎立新君,兵部尚书于谦和左都御史徐有贞在京师之战中,是真正的政敌。
这仇人见面本应该分为眼红,但是彼此却极为的平静。
时光荏苒,九年一晃而过,陛下一次次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于少保是对的。
而他徐有贞只能在水利事上,当个打灰人。
“徐巡抚有没有打算回朝?”于谦斟酌了一番说道:“眼下大明正值用人之际,徐巡抚回朝,谋个尚书,直入文渊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有贞的名望早就够了,九年了,徐有贞考成法年年甲上,也该挪一挪了。
“昔日不过是政见不一,道不同不相为谋,过去也就过去了。”于谦说的颇为认真。
他作为政斗的胜利者,只要陛下还没倒下,他就会一直赢下去,这个时候,他放过了徐有贞,提出了和解,是大度。
于谦不止一次和人和解,比如他和武清侯石亨在官山议事台和解,当初在大同府闹到生死不容的地步,最后还是和解了。
于谦有容人的肚量。
而且这么久过去了,徐有贞在地方九载,所作所为,也证明了徐有贞也在改变。
陛下厌恶徐有贞,并不是徐有贞不能升迁的原因,可百官之首于谦和徐有贞是政敌,这就导致了徐有贞无论是幸进还是升迁,都是难如登天。
徐有贞摇头说道:“一道都江堰,美名万世传,治水无小事,足以慰平生。”
这是一首完全没有诗格的打油诗,徐有贞作为进士出身,必然会作诗,只是他已经无所谓而已。
“我这人偶尔会犯蠢,今天上奏提议建造武昌长江大桥,就被陛下否了,所以就不回京了,安稳治水,日后说不定能当个龙王呢。”徐有贞说的非常轻松,他的确无意回京。
于谦显然把握住了重点问道:“武昌长江大桥?”
徐有贞眼前一亮,颇为兴奋的抖了抖袖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说道:“不瞒于少保,我这一路南下,可是选了不少造桥的地方,大约有百余处!”
“百余处?!”于谦拿过了那笔记,他不停的翻动着说道:“陛下怎么说的?”
徐有贞心头五味杂陈的说道:“陛下说不让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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