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元亨是保定人,但衣锦还乡这个词,只适合用在松潘卫,因为在保定已经没有人需要他衣锦还乡来挣面子,也没有人需要他撑腰了。
小河守御千户所的衙门里,张老爷坐在上首,穿裘袍戴大帽,用瓷茶盖拢了拢茶碗中浮起的茶叶,轻轻吹了一口,抬头道:“湖广也地龙翻了身,天军在大凌河又败了?”
过去颐指气使的千户和百户们立在旁边作陪,千户点头称是,补上一句:“十一月,登州的辽军在吴桥兵变了,前年滦州之战里战功第一的黄龙将军被叛军砍了耳鼻。”
“噢。”
张元亨内心毫无波动,饮了口茶:“你们就别说人家的事了,老爷在松潘修了一年城墙,你们如今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一到耕田的时候,就把旗军给了番羌头人,到他们那里去做工?”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被张元亨说出来,衙门里的军官都抬不起头,心中深恨这个没屌的宦官。
这事是他妈现在才有的吗?你个没卵蛋在这修城墙时候就已经是常态了,无非老爷们心疼你没屌,这才没把你派去,现在倒好,穿上一身宦官的皮,跑来兴师问罪了。
其实将官们并不害怕张元亨,之所以小心谨慎敬重着,只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说到底宦官这种东西,报复心理极强,躲得过就躲,躲不过了就被他恶心几句,像送瘟神一样送走就够了。
松潘卫并不欢迎张元亨。
可是对张元亨来说,松潘卫甚至比保定府更像他的家。
“我还听说,你们不敢跟番羌做对,却派兵阻拦过青海元帅府的张将军?”
提起这事,几名将官面面相觑,最后是由千户开口,问道:“张老爷说这事,我们知道,但青海元帅府是什么东西?”
他们心里也疑惑着呢,好几个月了。
松潘的地形复杂,向西有草地隔绝番虏,再往西的消息都要靠董卜韩胡宣慰使司的人代为转达。
这个董卜韩胡宣慰使司,就是松潘周围至金川土司的上级宣慰使,但如今已经过了全盛期,过去领地就在白利的侵袭下仅能自保,没能耐保护下属的安抚司,领内头人各怀心。
比如金川土司,就同时向董卜、丽江木天王、青海元帅府三方进贡。
几个月前,追击顿月多吉的张天琳、李老豺率军接近松潘草地,松潘卫得到消息,还以为是顿月多吉陈兵边境,连忙率军前去堵截。
结果双方隔着沼泽地远远望了一眼,张天琳就退军了,让松潘卫的军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是汉军呢?
后来多方打听,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时常经过境内的番羌部众也不明真相,有的人说是囊谦王灭了白利王,有人说是土默特的蒙古人打进了马尔康,还有人说是青海元帅府的军队。
各种消息在松潘卫疯传,谁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囊谦王和土默特不该有汉兵,他们只知道青海宣慰使是叛军头目,但青海元帅府是啥?
没人知道。
“青海元帅府你们不知道,刘承宗总该知道吧?”
这张元亨脱了旗军兵衣穿上宦官的皮,如今说起话来就是硬气,伸手指着一个个将官脑门子道:“一个个畏惧羌番如畏虎,却敢阻拦大元帅的军队,该说你们胆小还是胆大?”
小河千户最听不得这话,皱眉道:“哼,张老爷曾是旗军,难道还不知道,非是我辈兵弁畏惧羌番,实在是长官不叫生出边衅,若到旗军个人,哪个不敢去与番羌蛮子拼命?”
“可拼了性命打一仗又如何,于外粮草不济讨不得好处,于内枉送旗军性命,到头来还不免受长官责罚。”
“至于我等将校,呵。”小河千户道:“难道张老爷就以为,由着羌目驱使旗军,我们脸上就挂得住,就心甘情愿?”
“知道。”
张元亨轻笑一声,他最清楚这些将官是什么打算了。
说白了,朝廷若给他们出赏格,一个羌番脑袋三十两,赏银若如数下发,他们能先把羌番杀绝种,再把汉人脑袋易容成羌番,跟着一块杀绝种。
但没赏银,打仗输了赔命赢了也没功绩,他们才不愿意开战,所谓脸上挂不住、心不甘情不愿,只是说出来的好听话。
说到底,将校要听地方官员的,可旗军听的也是这些将校的,难不成他们就这么无辜?
旗军就是受使唤的,那听谁使唤不是受使唤。
想到这啊,张元亨还真觉得跟着刘承宗不错,虽说青海元帅府到现在也没个军饷,那帮狮子兵一个个堪堪给够口粮,想吃点好的还得想尽办法,可至少不受气。
张元亨道:“知道你们不容易,我这次回家看看,就是想了个办法,能让松潘卫的弟兄过好点。”
将校们面面相觑,这张元亨还有这良心呢?
平心而论,张元亨在松潘充军,因为宫里的小张宦官给了口信,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本身是秀才,将校们谁也没难为他。
但张元亨居然能把松潘卫当成老家,这是松潘军官想不到的……他们寻思,你张中官是没家么,把修了两年城墙的松潘当城家?
张元亨还真没家。
小河千户问道:“不知张老爷说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朝廷命我去西宁督察茶马,西宁的事,朝廷新设青海宣慰使司是什么来头,诸位将军想必都耳有所闻,别管再怎么说,没和朝廷撕破脸。”
张元亨说出这话,衙门的将校面面相觑,琢磨张中官话里是什么意思。
都是正经的世袭军官,对刘承宗的了解少之又少,但凭意识,谁瞧得上一伙儿叛军?撑死不过是奢崇明安邦彦黄台吉之流。
张元亨一看众人面上细微表情,就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干脆道:“行了,刘帅草莽出身,但你们也别在心里拿出世袭军官的派头,榆林镇的大帅杜文焕如何、宁夏镇的大帅贺虎臣如何?”
“像你们这样的千户百户,刘帅进青海前就不知杀了多少,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来,你们扪心自问,世袭军官,就世袭了个外不能镇番御虏,内不能保境安民么?”
小河千户垂下的手在腰间松了又攥,攥了又松。
一干将校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要不是张元亨为朝廷宦官,这帮人有的是办法宰了他。
没有这么打人脸的。
张元亨却不在乎,看着众人道:“扰边几十年的海贼,摆言台吉万余虏骑,如今在刘帅麾下任凭驱驰,已经过了昌都打进藏地了。”
“吞并囊谦、吓得金川土司修碉楼的白利顿月多吉,不过数月灰飞烟灭,说到底,刘帅是个陕北汉子,眼下在西番干下大事业,只等内地汉人跟他过去受用。”
“松潘是我的家,它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就不想过好点?”
一众将官回过神来,这张元亨起先一顿痛骂,为的是引出这句,小河千户冷笑一声:“张老爷是想让我们投贼?”
将校们非常高兴,已经在心里磨刀霍霍了,正好能靠这机会把张元亨这个讨厌鬼宰了。
说得再好听,什么去番地跟着受用,也对世袭将官毫无诱惑,那刘承宗难道还能给出大明更好的条件?
“投什么贼,隔着松潘草地,你们就算举旗造反,刘帅都不要,甚至还想帮朝廷平个叛呢。”
张元亨说话没半点好气,就松潘这个地理位置,刘承宗今天收了,明天也得吐出来。
边境为啥是边境,必然有个天险阻拦,否则就不会是边境了。
“那边田地甚多,正待开垦,松潘不缺匠户,那边能用药材等物高价收入农具,你们可以琢磨琢磨,由松潘将校牵头双方互通有无,真金白银难道不要?”
小河千户所的将校神情一下就轻松了,你早说就是想走私做点买卖嘛,这事需要这么多铺垫吗?
千户道:“他要多少?”
“你们有多少,他就要多少。”张元亨摆摆手道:“这事不急,大帅说,松潘卫和川民一户人家过去受用,给一头牛、六只羊,二百亩地,你们都有许多家眷,卫军也有不少军余,有没有过去挣地的想法?”
千户摇摇头,道:“农具若有利可图,松潘能给他支应不少,人就别想了,松潘也不缺地,拖家带口跑去番地,图了个啥。”
张元亨轻笑一声,没说话。
松潘不缺地,确实不缺;但松潘也缺地,非常缺。
这无非取决于对谁来说了,对这些世袭军官来说,松潘当然不缺地,不光有军田,还有被他们占的民田,都是军官家庭的。
但对于像佃户一样的旗军来说,那可是有多少户旗军,就有多少户人家没地。
只不过这事,张元亨觉得没必要跟军官们往细了说。
反正在他们眼里,旗军也只是干活懒散,打仗打仗不行、种地种地也不行的懒鬼。
左右这也不是刘承宗交给张元亨的任务,他只是顺口提一嘴,笑道:“没事,你们能弄农具,就给元帅府做些农具,等五月了送过去,少不得一番财货嘉奖。”
张元亨手下的锦衣番子都在卫所里,正跟旗军聊青海元帅府的授田给地的政策呢,他可以预见,等到五月到八月,草地好走了,恐怕松潘卫会有数不清的旗军拖家带口往元帅府的辖地移民。
他想把旗军都叫到番地去。
张元亨在松潘卫当了一年旗军,清楚旗军是什么样。
旗军狡猾、偷懒,能不干活就不干活,对打仗也多有畏惧,每天混吃等死,是军中残渣败类,就算把军田分给他们耕种,都种不好。
为什么?
军官们说旗军懒惰,不积极。
说得对!一点毛病都没有,懒惰不积极。
旗军当然不积极,那地了打了粮食,皇粮先收一半、指挥使再收一半、千户爷再收一半、百户爷再收一半,种多种少,旗军总见不着自己的,怎么会不懒惰呢?
张元亨清楚,松潘卫的旗军,军纪废弛之下,打仗可能没什么本事,种田开矿山间采药,都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而且他们是农民里最会打仗的人,是开垦田地的绝佳人选。
只要刘承宗不让人盘剥他们,想开垦多少田地,他们就能开垦出多少田地,甚至会为保护自己的土地,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
秀才总要比旁人多许多思考,毕竟文人是个附属身份,而当文人没有其他身份可以附属时,就是个没用的人。
而没用的人,除了思考也干不出什么事了。
张元亨也在思考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松潘卫在大明手里,这些旗军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绝佳代表。
可如果在刘承宗手里,甚至把这个卫所成建制地转移到大明联系不到的深山老林里……他们就会变得很厉害,甚至有可能恢复明初卫所旗军包打天下的强悍。
他不知道这其中道理,但认为这是好事。
随着张元亨的到来,在崇祯五年刚过完年,军官们就向旗军下达了一条条命令。
不论是命令旗军从龙安府的平武县运送铁料过来,还是命匠人努力打造农具,死气沉沉的松潘卫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
甚至连军官都发现,懒散的旗军们干活又卖力起来了。
而在这种表象之下,松潘卫的旗军甚至包括小旗官与几个总旗,家家户户军余都支起了晾晒醋布的大缸。
人们埋头做事,变得愈加沉默,有些军官发现,居然有些懒散的旗军开始在早上和夜里磨练技艺了。m.miaoshuzhai.net
有些人把生锈的腰刀细细打磨,拆掉腐坏的木柄,用麻线一圈圈缠绕。
有些人找出祖传的箭簇,一只只磨得雪亮,用箭端仔细刮着一支支箭杆。
可每当军官问起,回应他们的永远都只是旗军的傻笑与自嘲。
就连军官也不禁莞尔,这些旗军能干什么呢?
只有到了夜里,点亮的油灯下,旗军的眼睛才会发出光芒。
麻袋倒在床榻上,粗糙手掌把存下的粮食一粒粒、一遍遍点着数了,小心翼翼分成二十个小包。
二十天的干粮、干菜、干酱和醋布。
他们要冲出草地,锦衣卫的番子不会骗人,干下大事业的刘大帅就在草地那边等着,等着他们前去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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