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慧自幼出家,所练乃是固本培元的童子功,多年来阳关紧锁内外兼修,力求做到每一步都稳打稳扎,以此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只是他还年轻,尚未修至大圆满境界,这两日来耗损过多,救出冯墨生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受激之下仓促出手,诸多破绽都暴露出来,未曾料想冯墨生尚有留力,一时不察竟被他欺近,再想挣脱已是迟了。
“咻——”
千钧一发之际,风声从背后逼近,冯墨生没想到这鬼地方还会有人来,放开鉴慧就地一滚,直往下方水渠扑去,却不想来者身法奇快,只一息就来到桥洞下,冯墨生这一扑竟与其对了个正着。
心道不好,冯墨生一把抓住来人手臂,腰身发力一转一抛,直将人往石柱上撞去,同时手脚齐出,上推肘节下压膝弯,势要让对方筋断骨折。
十多年来,冯墨生以绕指柔近身偷袭,堪称无往不利,却没想到对方竟似早有预料般侧身让过,悬空双脚一顶一缠,如冯墨生方才对付鉴慧那般以柔克刚,将自己整个儿缠在了他身上,右手反握住冯墨生左臂,左手抓向他脖颈,不等二人落地,骤然向上发力,硬生生将冯墨生带得腾地三尺,顺势抡转一圈,毫不留情地向下砸落!
这一砸,来人在上,冯墨生在下,后背重重撞在凹凸不平的乱石堆上,五脏六腑都颤了颤,一口血当即喷出,压在他身上的人又是向左一翻,连带冯墨生整条左臂也被拉拽向后,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是手臂骨被生生掰折的声音!
冯墨生已失右手,这下连左臂也被卸下骨节,疼得他差点惨叫出声,来人极有先见之明,眼疾手快地抓了块石头塞在他嘴里,不仅强迫他吞回了惨叫声,还硌掉了一颗牙。
一时间,就连震怒的鉴慧也被来人这番雷霆手段震住了。
重新封住冯墨生的穴道,来人站起身来,对鉴慧道:“下来说话,我仰着脖子疼。”
这声音……好耳熟。
冯墨生疼得满头是汗,好不容易熬过了那股剧痛,强撑着看了过去,只见昭衍倚壁而立,面色青白如鬼,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是红的,那便是他血迹斑驳的拳头。
察觉到冯墨生在看自己,昭衍笑了笑,道:“冯楼主,一日不见,当真是如隔三秋啊。”
他有一张好皮相,笑起来时格外好看,哪怕在这阴冷的暗渠下也让人顿觉如沐春风,可惜这股风吹到冯墨生心里,没有让他感受到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以至于打了个寒颤。
——你要杀我,就别让我活过今天,否则明日之后,我一定会将今天的债加倍讨回。
脑海中嗡嗡作响,冯墨生猜到了昭衍会来,却不料他竟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他竟也会绕指柔!
同为此道高手,有了方才那番交手,冯墨生不难认出昭衍用的正是绕指柔,只是白梨杜鹃皆已不在人世,那被杜鹃养大的白梨之子薛泓碧也死在了五年前的登仙崖下,昭衍是从何处学得一身炉火纯青的绕指柔?
再者,步寒英的弟子,怎么会身怀九宫逆贼的绝技?
越是深想,多年来趋利避害的本能越是在心中疯狂叫嚣,可他双臂已卸,两条腿也被昭衍拗折了膝关节,只能像爬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真正寸步难行了。
心有余悸的鉴慧定了定神,问道:“不是说明日会合?”
“郡主怕你个实心眼子玩不过老狐狸,为免夜长梦多,让我提早来了,正好赶上救你一对招子。”说到这里,昭衍瞥了眼地上的冯墨生,“明知自己口拙,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有了这一番惊险,鉴慧已经冷静下来,心知自己险些坏了大事,惭愧道:“小僧犯了嗔戒,阿弥陀佛。”
昭衍奇道:“杀戒你都犯了,再犯个嗔戒算什么?”
鉴慧:“……”
调侃了两句,昭衍收敛起笑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往哪去?”
“自然是出城。”
“往西有重兵把守,向东则牵连无辜,再带上他,我们如何出得了城?”
“你只管跟我走便是了。”
鉴慧听罢不再多言,俯身扛起软泥一般的冯墨生,紧紧跟上了昭衍的脚步。
地下暗渠不如地表道路四通八达,弯弯绕绕如同肚肠,一个多时辰过后,莫说是冯墨生,连鉴慧也觉得晕头转向,好在周遭空间逐渐宽敞,光线也愈发明亮,脚下污水没过大腿,前方隐约有轰隆水声传来。
“这——”
走到尽头,下方赫然是一条奔腾河流,鉴慧不由得大惊,只听昭衍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里是黑石县暗渠的排水口,位于南郊之下,离官道甚远,因为污浊逼人,周遭也没什么村庄,连官府都忽视此地,何况是远道而来的听雨阁?”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这条密道的?”
“五月廿九,我正是从这里进入县城的。”昭衍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冯墨生,似笑非笑,“没错,我提早一日潜入城中,只是不曾上地面行走,先把地下的弯弯绕绕摸了个清楚,确定听雨阁没有在这些地方布设暗哨,这才收拾干净,第二天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毕竟,来别人的地盘上搅风搅雨,哪能不先找好退路呢?”www.miaoshuzhai.net
换言之,五月三十那日他压根不是初来乍到,而是提前一天踩好了点,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才能在河堤事变时精准打中蛇七寸。
不止如此,昭衍手里分明掌握着一条出城的密道,却让鉴慧冒着巨大风险带殷令仪直闯城门,压根就是做了一场大戏给人看,同时进一步遮掩密道的存在,使他们都以为出城之路唯有两条,从而为今晚的行动做好准备。
此子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鉴慧倒是没有什么复杂心思,他吃了一回亏,纵然出路在前也不敢放松警惕,见昭衍施展轻功一跃而下,他也抓住冯墨生紧随其后。两人皆是轻功高明之辈,高逾七八丈的断崖对旁人来说难如登天,于他们而言却是易如反掌,只是昭衍明显伤势未愈,落地时一个踉跄,好悬没跪倒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像极了活鬼。
见此,鉴慧担忧道:“你可有大碍?”
“无事,快些走吧。”昭衍不动声色地咽下了涌上喉头的血腥,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萧正风今晚分身乏术,郡主跟刘前辈都会帮我遮掩,只是天亮之前必须回去,咱们抓紧一些。”
鉴慧点了点头,两人带着冯墨生疾行一会儿,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捡些干柴点燃火堆,这才能够坐下来喘口气。
这穷山恶水间莫说人迹,连飞禽走兽也少见到,昭衍不再担心闹大了动静,示意鉴慧解了冯墨生的穴道,怕这老狐狸扛不住,还从怀里摸出金疮药喂给他吃。
昭衍的态度这般温和,冯墨生却怕药里藏毒不肯受他好意,冷笑道:“果然是你,好、好、好!没想到我闯过了大风大浪,竟在你这小阴沟里翻了船,光风霁月的步山主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徒弟!”
他故技重施,昭衍却不似鉴慧那般受不得激,反唇相讥道:“能翻在阴沟里的都是扁舟破船,你既然栽在我的手上,并非我有多大本事,而是你高估了自己。”
冯墨生面色青灰,他死死盯着昭衍,却是不怒反笑:“是你!是你和殷令仪做了这场连环局!我总算明白了,你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凭自己那点力量不是听雨阁的对手,与其以卵击石,不如分而化之再借力打力!我不是输给你们,我是输给了自己!”
事到如今,昭衍跟鉴慧已不再掩藏,冯墨生哪还有什么不懂?
云岭山这一盘棋局,原本是个注定的死局。
聚众勾结、私造军械……莫说确有其事,哪怕只是空穴来风,在雷电两部倾力而出那一刻起,云岭山里那些人就是神仙难救,其背后的主使也别想摆脱干系,待到窗户纸捅破,南北之战便自云岭山而起。
李鸣珂跟王鼎是第一波的饵,他们在这节骨眼上故意被安排来此蹚一滩死水,平南王府显然是知道云岭山之危不可解,必须抢在听雨阁之前占得大义,才能在事变之后出师有名,于是这些人本该是必死的弃子。
然而,殷令仪显然与做下这决定的人有所分歧,她认为这局棋还有翻盘的机会,于是找上了昭衍,他们两人就是第二波的饵。
一个平南王女,一个寒山传人,他们二人代表了西川和关外两股势力,哪怕明知其中有诈,冯墨生跟萧正风也不可能放任机会溜走,在无法兼顾的情况下,他们只好分头行动,如此一来,密切无间的雷电两部也就有了能让人趁虚而入的空隙。
方敬炸毁通道或许在昭衍跟殷令仪的意料之外,可不得不说这一举动为他们提供了莫大助力,在那内外隔绝的两天里,冯墨生与萧正风断了联系,他们两人一个谨慎多疑,一个刚愎自用,再怎么合作默契,本质上仍是只信自己的人,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各行其是。
“冯楼主素有多智之名,晚辈不过一点微末伎俩,不敢妄想骗过前辈,与其枉费心思去遮遮掩掩,不如将计就计……你越是不信我,越是重视我、忌惮我,便越合我心意。”
听到冯墨生怨毒的叫嚣,昭衍仍是面色淡淡不见喜怒,平铺直叙地道:“你一直都很清醒,我跟郡主的算计恐怕已被你看破了十之八九,倘若再给你一点时间,满盘皆输的一定会是我们,但是……你太急了。”
冯墨生冷笑:“是,如果我没有让癸七去送信,现在沦为阶下囚的就是尔等!”
“可惜世上千金难买的就是如果。”昭衍道,“冯楼主,你这些年谨小慎微,哪怕投靠了萧正风,也不敢在明面上跟萧正则对着干,你害怕失败,想要给自己留后路,可你难道不知有些路一旦走了就是独木桥,脚踏两条船是注定要翻的?”
冯墨生勃然变色,不等他张口辩驳,昭衍又道:“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太胆小了,你做了一辈子首鼠两端的墙头草,哪会真把身家性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因此,一旦你发现与萧正风的联盟有了裂隙,就不可能高枕无忧,若不赶快将那封信送出去,你怎么睡得着?当然……即便你没有派出癸七,我也会让萧楼主收到这封信的。”
“你——”
冯墨生瘫在地上,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作血水滴下来,猝然直面这样的眼神,鉴慧不由得别过头去,昭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继续道:“你杀人如麻,将栽赃陷害、荼毒忠良这等事做成了家常便饭,却不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报应?”冯墨生咬牙道,“可笑,区区一个毛头小子,你敢说自己是我的报应?你算个什么东西,没爹没——啊!”
话没说完,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突兀地变成惨叫,鉴慧吃了一惊,连忙转头看来,却见昭衍一只脚落在了冯墨生的胸膛上,劲力微吐,肋骨应声断裂。
这一脚的力道与方位都十分巧妙,既让冯墨生痛苦不堪,又不会伤到脏器危及性命,可他在缓过一口气后大笑起来,道:“怎么?我骂你是没爹没娘的野种,你就动气了?哈哈哈哈,什么小山主,你就是个小野种才对……昭衍,你真叫昭衍么?你爹娘死了快二十年,养母的骨头不知道被哪条野狗叼了去,还有当了你两个月义父的傅渊渟,他死得好惨,一箭穿心,挫骨扬灰!你不敢为他们报仇,连名姓容貌都换了,你活着不如死了干净,哈哈哈哈哈——”
鉴慧是知道昭衍身份来历的,闻言脸色大变,以为昭衍要痛下杀手,却没想到在最初的震怒过后,昭衍竟然笑了。
“你想死。”他低头看着冯墨生,“真是稀奇,贪生怕死的冯楼主如今竟然硬气了起来,你想让我给你个痛快。”
冯墨生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胸腔内的断骨随着每一次呼吸刺伤血肉,使他痛苦不堪,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你……承认了?”
昭衍从容地道:“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是薛泓碧,我也是昭衍,我是九宫后人而非九贼余孽,总有一天,我会戴回自己的真面目,让经年冤案得以昭雪,使亡魂泉下得安,叫你们这些城狐社鼠被人人喊打,滚回腥臭肮脏的暗渠地洞里。”
冯墨生恨不能用目光将他撕碎,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姑射仙听过你这一番话吗?”
“她不曾听过,但她一定知道。”昭衍道,“冯楼主,你知道自己比她差在哪里吗?你们都是恶人,皆擅弄阴谋诡计,可你只能给人当鹰做狗,而她能做架鹰牵狗的人,于是在你举棋不定的时候,她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那你呢?”冯墨生冷笑连连,“你不也是她手底下的狗?你以为她跟萧正风有何区别?昭衍,等到你们合作破灭的那一日,你将惨过老夫今日千倍万倍!”
“未必。”昭衍唇角上扬,却是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知道人的身上有多少块骨头吗?”
冯墨生一怔,似乎是地面太凉,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渗透进来,令他毛骨悚然。
冯墨生没有说话,昭衍俯下身来,抓起他的左手,笑道:“看来冯楼主也不知道,那正好来数一下。”
“你,你!”
不祥的预感成了真,冯墨生拼命挣扎,昭衍却是眼也不眨,骤然发力捏碎了他左手大拇指的第一节指骨!
一瞬间,钻心剧痛袭来,冯墨生眼前发黑,几欲昏死过去,却有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渡入体内,稳稳护住他的心脉,使他只能清醒感受着剧痛,而不能昏厥解脱。
那是截天阳劲。
冯墨生曾经跟过傅渊渟,也有幸被他亲手救治过,猝然感知到这股内力时竟有些恍惚,紧接着,令人绝望的恐惧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傅渊渟当年为什么能以一己之力鏖战天下群雄而不落下风?无他,正因他身怀截天阳劲!
只要昭衍愿意,他能让冯墨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是两百零六块!一个成年人的身上有、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没长成的孩子要……要多出十一二块……别……”
第二节指骨被捏碎的时候,冯墨生终究没能扛下去,他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冯墨生在得到绕指柔秘籍后,为了速成此功,他从死牢里提了许多犯人出来,男女老少皆有之,一寸寸掐断他们的筋,再一块块捏碎他们的骨,莫说区区一个数目,再细小的骨头该在什么地方,他闭上眼都能摸清楚。
昭衍听到了他的回答,却是眼也不眨地捏碎了他的第三节指骨,温和地道:“是么?我不信,验证一下。”
冯墨生的左手拇指耷拉下来,看似完好的皮下只有一小团肉泥,他浑身痉挛似筛糠,嘶声骂道:“你如此心狠手辣,不、不当为人……你没有好下场的,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老夫一定化为恶鬼将你……”
“不得好死,算什么?”昭衍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冯楼主,你坏事做尽还妄想有个善终,却不曾想自己配不配?就算是不得好死,那也是你先我一步去死,还有托庇于你的家眷亲族,萧正风回京后断不会放过他们,很快会送这些人下去陪你,待到你们一家老小在阴曹地府相会,也不知够不够那些冤魂厉鬼撕咬分食?你害无数人满门破败,如今该到你冯家断子绝孙的时候了。”
的确,有句话叫“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似乎这世上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人要知道——老天爷不是没长眼睛的,该来的报应迟早会来。为非作歹换来的一时风光,总得连本带利还回去,这就是恶人该有的觉悟,只不过冯墨生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昭衍说出这一番话后,本已认命的冯墨生如遭雷击,旋即拼命挣扎起来,他眼中布满血丝,像一条发疯的蠕虫,这杀人不眨眼的恶贼竟然涕泗横流,嘶声道:“不、不!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无辜的啊!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我幺儿还没满十岁,放过他们!放过他们!”
“他们是否无辜,如今的你说了不算。”昭衍半蹲下来,与他四目相对,“正如同他们能否活命,现在的我说了也不算。”
冯墨生浑身一颤,他怔怔看着昭衍,眼角的泪与嘴边的血一同流淌下来。
好半晌,当昭衍捏住了冯墨生的食指,他终于撑不住了,气若游丝般道:“你究竟……想、想问什么?我……我都告诉你,饶、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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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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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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