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戏台。
凌波咖啡馆本身,就是连通第二层虚境的高级灵脉,他们甚至可以把木头和竹竿直接搬到凌波境“太岁殿”里面搭戏台。
其二,仪轨。
演“青帝甘露仪”的旧戏行头和砌末,在幻海市东区八仙桥的游乐场“小世界”附近铺子就有购买。
陆澄发银元给自己店员王嘉笙,等他歇息够了就去置办。
事关雪姐安危,小王这次既不要求加钱,也不推诿劳累。但是陆澄还是强制要求小王睡够八个小时再行动,小王已经不眠不休战斗了一轮昼夜,得保证购买道具时的清醒眼力。
——而且演员还没有熟悉和排练过剧本呐。
其三,角色。
顾易安介绍,“青帝甘露仪”这出旧戏有三个角色。
亟待召魂的丢魂病人,无需扮演,就是雪姐本人。
另外两个角色,一个是“扶乩者”,向“青帝”发出召魂的请求;
另一个是“降鸾者”,“青帝使者”附体的对象,实施召魂的道术。
“扶乩者”和“降鸾者”必须不折不扣地依照仪轨的所有要求唱念做打,才能实现让失魂者回魂的效果。
“我扮演主角‘降鸾者’;
——还需要另一个人来扮演配角‘扶乩者’,最好有过专业的舞蹈和音乐训练。”
顾易安道。
陆澄把婷婷叫进书房来,这个任务只有布置给他的“E级乐师”了。
陆澄没有戏曲的幼功,等他锲而不舍地掌握了“青帝甘露仪”的表演诀窍,雪姐早凉了。
婷婷在第一次任务里披上画皮扮演了“雪姐”,把雪姐从魔人的催眠里唤醒;现在,婷婷又要扮演“扶乩者”,再一次拯救雪姐。
忽然,陆澄心有所感,向婷婷道,
“努力跟顾小姐学戏,演好这次‘扶乩者’
——你的‘学习扮演’技艺或许就能接近‘扮演D’了。一人千面是演,只把一个角色真正演活,又何尝不是演呢?”
婷婷知道,这是自己实习调查员第一场重要的考试,不是为了自己个人的私利而考试,是为了拯救同伴生命——她终于挑上亲手拯救异常事件受害者的担子了。
“易安姐姐,我全听你的,尽我的全力——从小起我就在学芭蕾和声乐。”
婷婷向易安道。
易安道,
“——婷婷,不要压力太大,不要操之过急。
现在雪姐有了‘镇魂符’,我们不会把她弄丢的。
到你真正把戏学会了再开始仪式。你的心思要全放在戏上,别有其他的杂念。我教戏很严格,也不会让你有空想别的。”
——婷婷隐约觉得,易安姐姐的指导风格会和一贯放养的老板截然相反。不知道怎么,她联想到了女子中学里一板一眼,教鞭从不离手的严厉女教师。
易安转向陆澄道,
“陆先生,我能带婷婷去‘太岁殿’排练吗?”
相对于表演的戏台,寸土寸金的咖啡馆空间仍然嫌小,只有去有街区那么大的“太岁殿”基址教戏,而且保密。
在上一次“蛸眷事件”决战沙娜时,重伤的雪姐呼叫易安来凌波咖啡馆帮忙,易安已经知道这里连通着第二层虚境。
当时的雪姐就这么认为,易安是可以信任的。
而这么久相处下来,陆澄也这么觉得——什么事交给易安,总能安心。
“嗯,易安,我把‘猛虎卣’也放在那里。这是克雷格找我麻烦的真正原因。”
陆澄向她坦承道。
他也把顾易安当做自己人了。
咖啡馆的店员和自己利益攸关;
白晔和自己有不得违背的“魂约”;
但陆澄和顾易安之间,却是出于一见如故的久违感和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陆澄用一枚天泉古钱打开咖啡馆一楼西墙的装饰桃木门,领顾易安进去。他们过桥,登上这座一个街区大小的虚境礁岩。
太岁殿下野草萋萋,太岁殿上摆着一张香案,香案上放着发生过无数争夺的“猛虎啖鬼卣”,老虎酒壶里插的山茶花依然秾艳如初。
——B级五十万泉的稀世珍品,与白帝一脉关系至深的宝物,终于回到了唐人手里,归属陆澄。
“我不放心把这件宝物交给任何人,哪怕是卿云图书馆,哪怕是幻海站,我只相信我自己才能守护它。
——易安,这件事只有我的团队知道,哪怕官方调查员朋友柳探长和丁博士也毫不知情。你也不要把猛虎卣的下落透露给另外的人了,可以吗?”
陆澄向易安直话直说。
“陆先生,没有你的话,又有哪一个唐人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还有能力从泰西贵族克雷格手里守护这件猛虎卣。
你已经证明了,你就是这件国宝最好的守护者,我一切听你的。”
顾易安道。
陆澄没有看错她。
他和她结束了这个话题,陆澄请教起易安对仪式场所暨演戏场所的布置意见。
易安巡视了一遍“太岁殿”的虚境,建议把“青帝甘露仪”的戏台就搭在“太岁殿”基址的青石地板上。
保密起见,从无到有,用木头和竹竿搭台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匠人小王和打下手的陆澄两个店里的男人,大概需要三天的时间。他们为了避人耳目,把建材搬运进咖啡馆也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而搭台的这三天,易安正好在“太岁殿”下面给婷婷教授“青帝甘露仪”。
三天转瞬即逝,雪姐平平静静地梦呓。
这三天里,官方的丁博士和柳探长拜访过一次凌波咖啡馆,问陆澄做了两份走形式的笔录。
——死掉的皮摸骨和赵金华都已经被幻海站认定为“魔人”,在魔人袭击下自卫反杀的普通市民陆澄无罪清白;
而那个泰西世家子克雷格概不回应警务处和幻海站的质询,还没到“驱逐令”最后的限期,就携带大小细软,乘私人小火轮离开幻海市,扬长而去,不知所踪。警务处只能找克雷格留在幻海挡驾的泰西律师做一些无用功。
三天之后,陆澄和匠人王嘉笙在太岁殿基址上搭的戏台已经完工。
戏台上面只有一桌二椅,红色地毯,再无它物。
而易安也把学戏的婷婷教得有模有样
——婷婷的舞蹈功底的确很好,身体洋溢青春的能量,肢体柔韧而有力,从热身的跑圆场、下腰、一字马,到最后“扶乩者”的步法身法,都能不打折扣地完成。
教戏时候的易安始终拿着鸡毛掸子旁观
——要完成那些美好但违反人类本能的动作,就像猎人驯服野兽那样,不得不诉诸调教师的体罚,这不是让人的心灵服从,而是让人的身体记忆。
旧唐梨园的班主一律如此训练伶人弟子,哪怕家人骨肉之间,也是忍痛在心,手不容情。相形之下,易安已在限度内尽可能地仁慈。
最难的“做打”部分好歹是完成了;
“唱念”部分,对于本来就在钻研“歌吟”的婷婷只是小问题,易安稍许提醒,婷婷就纠正过来,不再犯错了。
这三天婷婷真没有杂念的空暇,每一次训练完毕,浑身上下仿佛都不属于自己,冲完淋浴倒头就睡。
到了第四天周二晚上,“青帝甘露仪”开戏。
陆澄和小王两个临时场务,把镇魂符吊住的失魂者香雪抬到太岁殿戏台上唯一一张桌子放平。
他们是唯二的观众,心中期待又紧张。
乐队敲起进场的锣鼓,是成为地缚灵的那只C级猫乐队吹打。
婷婷换了一身八仙桥“小世界”买的戏服,反串一个头戴纯阳巾、面如冠玉的俊美书生。
她从戏台边侧不多不少走了七步,正好落坐在停香雪方桌后面的那张椅子,然后学扶乩者向那旧唐神灵“青帝”祈祷请愿。
场上并没有真正的扶乩的沙盘和乩笔,唐国旧戏重意不重形,都是婷婷的无实物表演。
唯有方桌上躺着的香雪头边,放着那尊当花瓶的猛虎卣是真物。经历多日,猛虎酒壶里的那只山茶花还没有丝毫凋谢的迹象。
“青帝天尊,
怜花之神。
伏愿垂慈,
救济‘香雪’游魂。”
婷婷将祈祷“青帝”追回香雪魂魄的古韵古调之词唱毕,把秾艳的山茶花从猛虎酒壶的清水里信手摘出,抛在空中,花瓣纷飞,忽而不知所踪。
婷婷的心里小小惊讶:排练多次,都有抛花供神的环节。之前的排练,都是无实物练习,怎么这一次抛真花,会化散虚空。
她眼睛瞥到观众陆澄习以为常的神情,暗想,戏台毕竟已经在第二层虚境凌波境了,有灵异不足为奇。
婷婷立刻镇静下来,仍然照着“青帝甘露仪”的仪轨,如同一尊泥塑偶像那样,坐椅子上端然不动,仿佛魂灵出窍。
——这是表演“扶乩者”的魂魄已经飞翔到了“青帝”的帝座。
戏台上随即响起一只旧戏曲子《万年欢》,是猫乐师的笛子、笙和琵琶合奏。
随后,焕然一新的主角顾易安进场,她贴着片子,满头珠翠,身着淡雅的浅粉色绣花帔,宛如古时端丽大方的闺门大小姐。
这位“青帝使者”手持着一枝滴露如新的山茶花,吟唱着“青帝甘露仪”的唱词,从容踱步过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我恋,生生死死随我愿。”
唱毕,扮演“青帝使者”的易安踱到雪姐静卧的方桌前,揭开她额头上的“镇魂符”,挥洒着滴露的山茶花,往雪姐眉心,也就是道家所谓的“泥丸宫”处点了三点,山茶的清露滴入雪姐的泥丸宫。
那C级猫乐队的《万年欢》曲子仍然不停。
——忽然,那笼罩凌波境“太岁殿”礁岩的白雾里面有一缕不知所从来的清风钻进陆澄的地盘,悠悠荡荡往戏台上吹拂过去,
——清风里有无数轻盈美丽的蝴蝶飞舞,搭成一座绚烂的蝶桥,引导着某种光球状东西。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实有之物。
观众陆澄忙举起契刀照那清风,契刀显示出黄澄澄的灵光反应,不知道指向的是光球状东西,还是超自然的蝶桥;契刀上黄色灵光的强弱变化不定,无法估测出一个确切的泉值,但下限至少在万泉以上。
蝶桥引导着光球一点点移向香雪的身体,移向她的大脑,和香雪逐渐融合。
陆澄按住小王的肩头,这是“青帝甘露仪”引发的超凡现象,不要上戏台打断仪式。
——陆澄相信易安。他觉得,那黄色灵光的光球是“青帝使者”从某处“幻梦境”引渡过来的雪姐魂魄。
平静躺在戏台方桌的雪姐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紫瞳光泽柔和中正,再无丝毫的狂暴。
陈香雪铜人身的双臂一撑,她并在戏台方桌直身坐起
——不像血肉之躯还有一个从麻木恢复的过程,香雪只要有意愿,铜人身就能照她的意愿行动如常。
那股不知所从来的虚境清风,以及清风里的蝶桥点点消散。
——陆澄依然按住就要登台拥抱雪姐的小王肩头,仪式还没有结束。
——香雪回来了,但易安还没有回来。
香雪仍然用一只铜人手捂住头,她魂魄已经回来,但脑海里还在回味徘徊了四天的那处“幻梦境”的境况。
她的紫瞳看到召回自己魂魄的易安,眼前的易安仿佛是六百年前她的往生往世时该有的装束模样,但此时此刻的易安身体里却散发出某种和易安本人、和人类迥然不同的气息。
召回香雪魂魄的易安眼睛不是唐人的点漆色,而是如同妖怪的金睛。
——类似陆澄在过去十年无数次发动超凡技艺时的猫眷化状况那样。
“易安向你献出了什么祭品,你才把我带回来的?”【妙】 【书】 【斋】 【妙书斋】
香雪脱口而问,她的一枚铁拳不自觉地在身后攥紧。
面前的易安没有任何人类的喜怒哀乐,只是某个神秘虚境存在依凭的傀儡。
不是她扮演角色,而是那个角色降临到了易安的身上。
——陆澄的心里一突,把要上台的小王抓得更牢。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扮演“扶乩者”的婷婷心里翻腾,“青帝甘露仪”里扮演失魂者的雪姐是没有台词的,更不应该质问“青帝使者”,这场仪轨已经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继续演出,演你该演的。”
观众陆澄在台下一面鼓掌喝彩,一面提醒婷婷道,
“旧唐志怪:许愿的人先交付一笔定金,等神灵办成了事情,再把余款补上!”
——旧唐戏曲和泰西戏剧不同,观众无论嗑瓜子、边看边议,喝彩还是喝倒彩,乃至向演员扔赏钱、扔臭鸡蛋,只要不上台闹,都不算打断表演。
“容小臣择日赴庙,还愿进香。”
扶乩者婷婷向易安扮演的“青帝使者”合十,虔诚一拜。
——照着老板指点,婷婷硬着头皮演下去。
“青帝使者”用那枚山茶花的花露在扶乩者婷婷的眉心轻轻点了一下,婷婷的眉间浮现出一枚美人红痣,
“等你。”
“青帝使者”指间夹着的那枚山茶花一片片散开,融入虚无。
“青帝使者”则脚步轻挪,跑了一个圆场,款款走下了戏台。
猫乐队敲打欢送的锣鼓,一路无歇。
直到“青帝使者”下了戏台,扶乩者“婷婷”才敢把合十的手掌松开。
神灵离体而去,易安的眼睛恢复了人类的光泽,她软玉似地靠在陆澄怀里,精神萎靡欲睡。
那平安归来的雪姐也搀着婷婷从戏台上走下来。
陆澄看得很清楚——婷婷眉间的那个美人红痣并不是幻觉,而是像一个印记那样留在了她的身体之上,有一泉的灵光反应。怕是直到婷婷还清答应过神秘“青帝”的那个愿才能消失。
“没事的,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陆澄安慰婷婷道,其实心里没有一个谱。
“嗯!”婷婷道,老板也会像解决雪姐的麻烦那样为自己解决麻烦,只要服从老板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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