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全都就地待在城楼下,或吃或睡,就倚靠在墙角,或者临时搭起的棚帐里,城楼上有人瞭望,只等北狄兵一有异动,立刻便吹响号角。
城里的医馆药铺也都彻夜未眠。
有店家送来了烈酒,既能处理伤处,也能痛饮忘愁。
轻伤的此刻还能喝着酒侃侃而谈。
“这一次,老子要是能活着出去,以后能吹一辈子!子子孙孙都吹他个遍,他老子当年也是打过北狄的人!”
“是啊!那北狄铁骑可怕,我看也不过如此!”
“不过真没想到陆大人一个文官也这么能打,简直以一当十。”
“你是没见到陆大人的妹妹!那才是巾帼不让须眉!女豪杰!来,咱们再干一个!”
也有人道:“贺兰夫人真的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吧。”
“我也觉得,说不准就是降下来救苦救难的那种……”
“羡慕陆大人……”
有人敲他脑袋:“你羡慕个屁啊!除了陆大人,谁还配得上。”
此刻,屋中,花未灵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旁边是一大碗喝净的杂烩粥,手边还放着她那柄一看便知绝非凡品的锋利长剑,血污亦未擦净。
贺兰瓷取了湿帕子,帮她小心擦了手和脸。
慕凌坐在不远处,脸上是气血不足的白,正在闭目养神。
陆无忧方才歇了一会便又出去了,贺兰瓷终于也支着颌,闭着眼睛靠在桌上,心思往下沉。
城池内的烽烟也已燃了一天。
他说援军不一定会来也并非没有可能,知府弃城而逃,按照城中原本不足千人的守备,不光北狄人,可能就连大雍人都觉得守不住,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派兵来,城池或许已被占领,反倒成了北狄人的猎物。
原乡城算不得什么要塞,也算不得什么大城。
来救援不如固守更为稳妥,还不用担责,这说到底还是看晃州总兵的一念之差。
至于其他临近城池的守兵,估计正在人人自危。
而且已经有锦衣卫追查到慕凌在附近,若是确切得知他在原乡城,那依照圣意就更不可能派援军过来了,除非……
脚步声响起,贺兰瓷霍然抬头,看见陆无忧去而复返。
他似乎是用凉井水洗了把脸,脸上发梢都有水珠,陆无忧音色低低道:“我去看了下城中守兵的情况下,恐怕还是不太妙。”
花未灵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道:“那怎么办?”
陆无忧道:“我有个打算。”他说话声格外平静,“趁着今夜还未过完,去刺杀北狄三王子查干。”
贺兰瓷本还有些昏沉,这下彻底醒了。
就连慕凌都睁开眼睛看他。
“我刚才观察过他的营帐,今夜是第一晚,他可能也料想不到我们这么精疲力尽,还有余力去刺杀,所以应该不会太过防备,就还有机会。”
花未灵听完,立刻举手道:“我去吧!我早上就看他不顺眼了!”
陆无忧毫不犹豫道:“你去不了。”
花未灵不满道:“为什么!”
陆无忧道:“下去先得潜伏,再摸清楚他们巡逻换防,务必悄无声息动手,否则打草惊蛇,引来围攻,就没有机会了,这种不适合你。所以我去,你留下守城。。”
他说得简单,贺兰瓷忍不住站起身道:“你撑得住么?”
陆无忧看向她的时候,眼中莫名带了点笑意,他抽手取出一个装药的小瓶来:“我老家的特产之一,名字有点怪,不过吃下去我大概还能再撑两天。”
贺兰瓷迅速便反应过来:“药性有反噬么?”
陆无忧随口道:“都这时候了,谁还顾得上那个。”
花未灵倒是替他回答:“有。不过不会伤及性命啦,就是事后会很虚弱……哥,你真的要去啊?”
陆无忧道:“待会就从南城门侧绕出去,其他事我也交代过了。”
花未灵纠结着道:“好吧,不过哥你还是小心点。”
贺兰瓷听完花未灵的话,放下点心来,随后也道:“你那个特产,也给我一颗。”
陆无忧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贺兰瓷理直气壮:“我也困了。”
陆无忧提议道:“你可以睡一觉。”
贺兰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道:“你去刺杀,我留下睡觉?”
陆无忧耸肩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等你睡醒,我应该就回来了。”
他其实可以瞒着她。
但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风险和打算都说清楚,说到底他不喜欢我瞒着你是为了你好的那套。
“……万一回不来了呢?”
贺兰瓷知道他武功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就像他之前每每开玩笑说要去刺杀一样,北狄的军营里都是长期作战的,本就不可小觑,单打独斗不是陆无忧的对手,加起来却说不准。
“应该不至于。”陆无忧揉她脑袋道,“你不是连和我一起死都不怕了吗?还怕这个?”
贺兰瓷定定想了一会,然后抬起头道:“那好,我去接应你。”
——陆无忧到时候肯定是要有人接应的。
他也沉默了一会。
恰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慕凌开口道:“值得这么拼么?其实就算最后城破了,也怪不得你。”
陆无忧道:“你都留在这里了,怎么还在问我这种话?”
慕凌道:“大雍对你实在算不上好。”
连中六元,一心为民,却被贬谪到了这样的地方,辛辛苦苦奔波劳累,却又被知府抢功,如今遇难了还要他来承担,任谁都该心怀愤懑。
原乡城真的破了,第一个被下罪的也一定是那位率先逃之夭夭的严知府,轮不到他这个推官。
倘若城真的守住了,说不准严知府还要大摇大摆地回来邀功。ωWW.miaoshuzhai.net
陆无忧道:“但城中百姓是无辜的,他们多多少少都还叫过我一句‘陆大人’,我可以意气用事一走了之,可人命没了就回不来了。”
慕凌顿了顿。
陆无忧又道:“我是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站在大雍的土地上,有下属,有亲卫——虽然是你爹留给你的,但怀瑾太子的钱财应也来自大雍百姓的赋税,既然用了,那还报给百姓不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情。纵使在上者对你有所亏欠,但这片土地并不欠你什么。”
慕凌又是一顿,才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让所有皇族愧然了。我爹要是活着,应该会跟你相见恨晚。”
陆无忧道:“你这么推崇他,倒也没见你和他变得一样。”
慕凌道:“任谁看见自己亲爹惨死在自己面前,都会思考他做错了什么,免得重蹈覆辙。”
花未灵旁听到这里,不由道:“正常不是应该想着怎么报仇吗!?”
慕凌转头看她,温柔笑道:“因为仇人大部分都被我爷爷处理掉了,也没留给我多少。”
贺兰瓷却是听得一悚,他这个没多少,听起来似乎……
随后她努力冷静下来,那边陆无忧已经准备出去,大概不想再和慕凌废话下去,他转头看向她道:“你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这一晚的天穹似乎格外的黑,举目望去也还是不见多少亮光。
陆无忧脱了甲胄和外衫,快速换上了夜行衣,连个让贺兰瓷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的机会都不给,坠在地上的衣物仍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在陆无忧换衣时,抬手帮他把长发束好,然后道:“特产呢?”
陆无忧有点啼笑皆非:“你还真要?”
贺兰瓷语气不善道:“别废话了。”
一颗赤红的药丸被他用指尖喂进贺兰瓷嘴里,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当初在公主府,那边陆无忧也拿了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她莫名有几分诡异的怀念,然后便听陆无忧道:“其实下毒说不定也能有点用,刚才慕凌在我没说,未灵平时也不会和外人提这个,就是可惜她带的毒药分量十分有限。”
“……”
贺兰瓷思忖了一下道:“你身上可以带点。”
陆无忧道:“你不觉得是旁门左道,鬼蜮伎俩?”
贺兰瓷郑重道:“你活着比较重要。”
陆无忧便又想笑了,明明是这么严肃的时刻,换以前,他多少还会有几分感慨和怅然,现在看见她,却只觉得自己确实无所不能,生出无限底气,和当初上谏时一样。
——她不会质疑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会劝他。
不会认为他在做无用功。
不会觉得他应该更珍惜权力地位,身家性命。
陆无忧根本不用解释什么。
她甚至想过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他到底是怎么娶到这么合适的人?
想到这里,他居然还有那么几分扭曲的感谢萧南洵。
贺兰瓷眨着眼睛,还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伸出手,又理了一下他鬓边垂下的碎发,轻声道:“务必小心。”
“知道了。”
陆无忧扬起眉眼,笑着道。
***
夜色黑透。
陆无忧顺着南城门边上的滑绳,贴着墙根轻巧地落下去。
四边城门其实都有北狄巡逻的人虎视眈眈,如果有大批人马偷袭一下便能发现,但人少,又在相对不易察觉的位置,则不会。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滑下来。
陆无忧的身影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贺兰瓷也穿了深色的衣服,披上深色的斗篷,带上弓箭,紫竹带着他们绕过北狄的大军,从另一个方向过去,绕到大军后面,不多时还看到了马匹。
她不由问道:“这是哪来的?”
紫竹道:“少庄主提前准备的,原本是担心有什么意外,可以护送少夫人离开。”
是她当初心心念念的好马,在马市上舍不得买的。
贺兰瓷沉默地踩上马镫。
路上还遇到零散巡逻的北狄兵士,被紫竹他们干脆利落地解决。
天穹中无月,此地更没有更夫,无法判断时辰,贺兰瓷只能在一下一下急遽的心跳声里,心中默念,翻来覆去地背四书五经。
遥遥望去,北狄的军营里还很是热火朝天,甚至在拿大雍的俘虏寻欢取乐。
贺兰瓷也不记得自己把《大学》背了第几遍,握紧缰绳的手都勒得发白了,每时每刻漫长如许,眼眸闭上,复又睁开。
就这么等着,等着。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就在贺兰瓷等到腿都有些发麻了,北狄的军营里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男子怒吼声:“什么人!”
随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快来人!有人刺杀王子!”
号角声猝然响起,所有的声音都像刹那间停下了,一时寂静,紧接着兵荒马乱的声响涌起,嘈杂的脚步声,刀剑声接连不断,平静被彻底打破。
她瞬间勒紧缰绳,朝着北狄军营的方向奔驰过去。
奇怪的是,她明明应该看不清,可又确实觉得自己看到了,营帐中有黑影骤出,雪亮的刀光辉芒大作,在北狄的军营里不断闪烁,带起飞溅的血花。
距离越来越近,紫竹他们已经开始举起弓箭快速飞射过去,用以掩护。
贺兰瓷定了定神,微微压低身子,她终于能清楚地看见那个黑影,单手持刀,平素温和的眉目此刻格外森然冷峻,手里似还提着什么。
速度越来越快——
越来越近——
贺兰瓷只感觉到身后一沉,她立刻头也不回地勒紧缰绳,夹紧马腹,载着身后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身后的人似乎把什么丢给了紫竹,便趴在了她背上。
身后骑马的追兵也即刻追来。
但重金挑的好马确实不凡,速度是从未有过的风驰电掣,耳畔风声呼啸,吹得贺兰瓷鬓发凌乱,背后是陆无忧贴着的胸膛,她支撑着他,颈侧感觉到一滴温热。
贺兰瓷短促道:“谁的血?”
陆无忧气息凌乱道:“我的。”
贺兰瓷心头一紧,又听陆无忧道:“不过死不了,你别管我了。”
身后有箭矢擦着马身飞过,同样也有箭矢在往后飞射。
贺兰瓷道:“那你拉下缰绳。”
陆无忧道:“好。”
贺兰瓷拿起别在马侧的弓箭,深吸一口气,在剧烈地心跳声里,搭弦拉弓,反身向后射去,也不管有没有射中,一箭连着一箭。
她紧张到头皮发麻,却突然浮现出当日在殿中与北狄女子比试时的奇特感觉。
长箭破空。
一连便是七八箭。
陆无忧低声道:“再往左一点。”
贺兰瓷道:“好。”
箭头微偏,又是几箭之后,有马声嘶吼,有人落地声。
马匹疾驰的速度更快。
贺兰瓷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跑了多少里,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她身边有人倒下,后面也有人倒下。
等到后面空无一人时,她身体一松懈,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所幸陆无忧扶了她一把,但是紧接着她便听他咳嗽了一声,有一片血色落在马背上。
贺兰瓷刚才无法顾及,这时一凛,找了处山林,扶着他下马。
“……怎么回事?”她急喘着道。
陆无忧被她扶靠在地上,唇角仍有血:“查干身边有域外高手——这也不奇怪,他毕竟是个王子,咳……我稍微受了点伤。”
刚才没有细看,现在发现陆无忧的脸色确实难看。
伸手一摸他的夜行衣,触之滑腻,刚才隔着斗篷竟没有发现,贺兰瓷怔怔用手指隔空描摹,发现他胸口上有一处骇人的刀伤,隐约还能看见一个漆黑掌印。
陆无忧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不过……查干的脑袋我带回来了。”
他抬手示意。
贺兰瓷仰头,就看见紫竹的马背上坐了个看起来和周宁安差不多大的小少年,穿着褴褛的大雍服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着,正双手环抱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张狂头颅。
“这小子不错……刚才趁乱暴起,还帮我砍了两个人……我就顺手捞了他一下。”
小少年见贺兰瓷望过来,还友好爽朗地笑了一下,就是画面着实诡异。
贺兰瓷旋即回神,飞快在衣襟里翻找伤药,按着陆无忧的肩膀帮他胸口上药,低头道:“你别说话了。”
陆无忧低“嘶”了一声道:“不行,有点痛……不说话没法分散注意力。”
不管是先前乱七八糟的受伤,还是出诏狱,陆无忧从来没说过痛。
贺兰瓷动作一僵,道:“有点痛?是多痛?”她情不自禁焦急道:“你到底伤得多重?你实话跟我说行不行?”就连手指都有点发颤。
她用火折子点了亮光,仔细去看。
陆无忧似乎还想挣扎一下,又被她按住了,他无奈道:“好吧,一点点痛。就是还有点困。”似乎想合上眼皮。
贺兰瓷心头一慌,突然低喝道:“不许睡!”
陆无忧又勉强睁开眼眸道:“……你也太严格了。”
贺兰瓷凝神去看,发现他背上还有根折断了的箭,箭簇深埋进肉,不知道是在北狄军营里,还是刚才挡在她身后时中的箭。
她心口抽疼得更厉害。
陆无忧抬眼看她神色,刚想再开口,却突然见贺兰瓷俯下身,自己的唇旋即被她堵住了。
唇瓣辗转,还未回神,就感觉到贺兰瓷一只手在小心翼翼帮他取插在背上的那只箭簇,另一只手则取了止血的伤药,缓慢涂在伤口外沿。
陆无忧觉得她这样是真的磨磨唧唧的,当即眼眸微合,手指摸索下去,用剩余不算太多的力气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拔,随即闷哼一声,箭镞带着一飚血,应声落地。
贺兰瓷松开他的唇,脱口怒道:“你干什么!”
然后手忙脚乱地撕衣摆,涂着药,帮他堵伤口。
陆无忧倒觉得还好,真的不必……
可尚未再说点什么,一滴温热滚烫的液体滑落下来,砸在他的颊边,滚至下颌。
陆无忧一怔。
接着又有一滴砸了下来。
他嗓音发涩,仰头看她道:“……你怎么哭了?”
除了那时候,他好像还从没见她哭过。
贺兰瓷控制不住,又没手去擦脸颊,顾不上觉得丢脸,只哽咽着道:“你就不能稍微顾惜一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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