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阴雨绵绵,刘承宗怀抱眉把总,身披半袖羊毛短罩甲端坐廊下,脚边趴着小钻风,看雨水在院中聚集,沿石渠流出府邸。
今天本是合营大操的日子,他要在城外阅操,不过因为这场雨,营操被取消,改考军法条格,如今城外安静得很,只有兵工厂方向时不时隐约传来铳响。
下雨对兵工厂来说是实验的时候,那是师成我与何信在尝试重铳抬枪的雨罩。
街道上传来马蹄铁砸在地上的哒哒声,几匹快马正在雨中奔驰。
刘承宗侧耳倾听,从东边来的。
不多时,马蹄声在府衙外戛然而止,天宝在垂花门外报告道:“大帅,是东关把总武攀龙,携东关李将军的书信,请求入府。”
刘承宗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重重雨幕,迈步走向前厅。
没过多久,换了雨衣的武攀龙布面铁甲还沾着雨渍,进入前厅行礼:“卑职武攀龙,参见大帅。”
“坐,喝碗热茶。”
坐在主座上的刘承宗示意免礼,邀其坐到一旁:“下雨了路不好走,李万庆叫你过来什么事?”
武攀龙是镇原县的童生出身,最早在西宁干过看管马科的活儿,刘承宗向来欣赏军中有文化的人,河湟大战时在杨耀标下以管队立过战功,逢着授予官位,就被安排到东关担任把总。
在大授官职之后,元帅府从设计上有好几个军队系统。
按照品级,从低到高是河湟五镇、材官营、野战营,还有虎贲营和屯牧营。
五镇是乡兵、材官是正规军、野战是精锐、虎贲是军官,屯牧营独立于这套系统之外,类似土司。
五镇的正把总在品级上是正六品,同品级的还有材官营的正百总、野战营的正管队。
建立这套品级官职制度,是为了选拔将军、也为培养募兵体系,尽管在客观上拉长了士兵到军官的升迁过程,但同样给予了士兵在没有战功的条件下升迁的机会。
他们士兵成为军官,需要依次在五镇、材官、虎贲服役,再回到五镇成为队官。
军官正常情况下也一样,需要再三套体系中轮转,逐步掌握一名军官的全部基础知识。
武攀龙喝了口热腾腾的茶,抱着茶碗暖着手,笑道:“多亏了这场雨,大帅才在衙门里,否则卑职就要去军营里寻大帅了……这是李将军的信。”
李万庆从河湟送来的信,主要是告知两军的对峙情况。
目前黄河两岸的秋收都已结束,随着颗粒归仓,他们跟朝廷官军都不再那么紧张。
不过李万庆说,那个兰州参将师襄,似乎对没打起来感到失望。
刘承宗笑了笑,明年这个师襄就不用失望了,不过随着他继续往下看,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拧着眉头看向武攀龙:“东边,闹灾了?”
这个疑问句其实在这个时代有点多余。
说的就好像早前东边没闹过灾似的。
但武攀龙不敢怠慢,非常慎重地点头道:“嗯,今年陕西旱得没那么重,但我们送信的人刚到平凉就赶上蝗灾,遮天蔽日,韩藩的庄田被蝗虫啃了一多半。”
武攀龙叹了口气,他就是平凉府镇原人,家乡那地方对旱灾蝗灾有啥抵御能力,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接着道:“我请归来到兰州寻师襄,让他问问东边是情况,却没想到还不如不问呢。”
“怎么了?”
“今年陇东的粮食算全完了,只有临洮巩昌没旱、没蝗、没涝,平凉凤翔是旱灾蝗灾,南边的汉中府是涝灾,渭北也完了,跟平凉凤翔一样。”
这让刘承宗瞪大眼睛,他起事的时候,渭北的耀州、同州、乾州如同神仙地方,他倒是想过那边会旱,但没想到旱得这么早。
不过想来也是,尽管那边河流多,旱灾的影响不大,但那也架不住一场遮天蔽日的蝗灾。
他问道:“那延安府?”
武攀龙摇摇头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想来不会好到哪里去,延安府的消息倒也有,不过跟蝗灾旱灾倒没什么关系。”
“什么消息?”
“公文里今年七月,延安府打了一场大战,好像说早年举事的闯王高迎祥一直蛰伏于延安,今年再度起事,于甘泉陈火炮百余门,同参将杨彦昌、指挥任权儿交战。”
高迎祥出来了。
刘承宗的心提了起来,立即问道:“战况如何?”
他渴望听到延安府无双猛将杨彦昌的英姿,但是并没有。
武攀龙说:“各有胜负吧,官军死了个鲁姓千户,不过可惜闯王也没占到便宜,有个叫中斗星的死在阵中,大帅知不知……”
他才刚说罢,就见刘承宗面色铁青,阴沉沉地从鼻间呼出口气。
武攀龙小心问道:“大帅认得这位中斗星?”
“何止认识!”
刘承宗失去了对话的欲望,起身走向厅外,仰着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向天空。
他想架起大炮把老天爷轰个窟窿。
中斗星是高迎祥的弟弟高迎恩,他们认识的时候就统率着高迎祥麾下最精锐的逃兵部队。
鲁姓千户是老庙庄的鲁斌,是承运亲自送进延安卫的,跟着一起送进延安卫的还有许多早年刘承宗麾下的伤兵、甚至有不少黑龙山老刘家的后生。
这场仗和过去发生在延安府的战斗不一样,他们是真刀真枪打起来了。
武攀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他以为刘承宗只是高迎祥是好友,可实际上真要说远近,延安卫和延安营离元帅府更近。
所谓的兵贼势不两立,在延安府是不存在的。
他们和睦相处好几年,但凡能避免争斗,刘承宗相信任权儿和高迎祥都会试着避免,可他们却打了起来。
毫无疑问,和睦相处已经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活下去了。
刘承宗就觉得这老天爷是真狠,先是大旱,旱得人活不成,勉强逃生的人们依水而居,开垦那些过去看不上的河滩地,努力兴修水利,勉强活命。
一场大蝗灾,妥了,全都白给。
刘承宗到厅门外,武攀龙也不敢自己在厅里坐着,只好跟着一起到外面来,就听刘承宗问道:“我们的信使,还在平凉?”
“应该还在,四处蝗灾,也走不动。”
“在平凉最好了,我要写封信,送到延安府。”
刘承宗想给任权儿写封信,问问延安府这场仗究竟是什么情况,却没想到武攀龙摇头道:“大帅,恐怕送不过去,山西的岢岚州,闹瘟疫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承宗并没有多惊讶。
或者说现在任何消息都很难令他感到惊讶了,无非是坏消息真他妈的多。
“什么瘟?”
“卑职并不知晓。”武攀龙摇摇头道:“只知道今年山西大旱超过往年,又赶上兵灾,公文里说岢岚州百姓渡黄河进陕北,让沿途官军堵住百姓,才提到山西闹疫。”
武攀龙对一场发生在远方的瘟疫并没有太多警惕,刘承宗的神态却格外严峻,也不知是心中担忧还是入秋的寒凉,让他脸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鱼河堡,兄长告诉他固原边军哗变,陕北诸地民变的消息。
那时候他知道,明末的大起义来了。
而此时此刻他知道,席卷天下的明末大鼠疫来了。
疫这个字,在《说文解字》里的注解是民皆疾;而在晋代成书的《字林》里,含义更为清晰,是病流行也。
因为这种烈性传染的特点,能够称得上的疫的病不多……只有鼠疫、天花、霍乱、疟疾、麻疹、伤寒、水痘、痢疾、烂喉痧、白喉等这么几种。
而在这其中,鼠疫、天花、霍乱,是波及最为严重的疾病。
天花的危险性相对来说是三种病里最低的,虽说天花也很厉害,但它的显性症状、传染原理,已经为明代医师所熟知,甚至针对这种症状特点创造了疫苗。
而霍乱排在其次,因为其危险性高、致死率大,而且因为是新传入的疾病,人们尚不能得知其致病来源,尝试过各种治疗方法,完全无效,绝大多数治疗手段只能减轻痛苦。
古代就有霍乱,至少在汉代,就已经出现霍乱这个词,但当时的霍乱和如今的霍乱不是一个病,当时的霍乱常发于军队,上吐下泻,失去战斗力。
而如今更烈性的霍乱,可以让大片的人,拉肚子拉死。
对这种病人们束手无策,所谓的减轻痛苦,就是本来得了这个病,要拉肚子五天才拉死,吃点药,两天拉死了。
但霍乱的特性也很明显,通常不过大河,是非常强的区域性疾病,人只要离开一片危险区域,问题就不大了。
最可怕的是鼠疫。
这病它不是没闹过,早在刘承宗从军前,万历末年的鱼河堡就闹过瘟,带走了许多人,也让刚出生没多久的眉把总成了忠烈遗孤。
但瘟疫来了又走,人们不知道它为啥来、不知道它为啥扩散、同样不知道它为啥走,一无所知。【妙】 【书】 【斋】 【妙书斋】
在这个世界,只有刘承宗一个人知道,它叫鼠疫,会通过老鼠、跳蚤、病毒携带体的口沫传播。
一个人怀揣整个世界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它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责任。
“这两日你不要走,就在衙门住下,我要写几封信,等你回东关。”刘承宗在厅中踱步,回头道:“差人送入延安,这几封信务必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上。”
武攀龙已经说过,东边不好走的事了,山西闹了瘟疫,是什么疫还不知道,很有可能会染到陕北,也就是说,陕北将会成为疫区。
他意识到刘承宗要送的信一定非常重要,需要他们自己的军人进入疫区。
“我会挑几个亲信,不知大帅要送几封信?”
武攀龙在心里盘算着,这趟他得用镇原乡党来送信,这样能确保安全通过平凉府,只要经过庆阳府就能进延安。
但考虑到信使抵达延安时只怕那里的瘟疫已经传染开来,那每条路就都必须要有两人结伴而行。
一个倒了,还有另一个能送信。
“两封信。”刘承宗说罢顿了顿,又摇头道:“送两本书,救荒定疫书。”
武攀龙脱口而出:“这是咱们的书啊!”
他看过刘承宗编的救荒定疫书,尽管这本书刊印后只发给地方医师和书院,也就高级军官有那么基本,但实际上元帅府军中但凡认字的军官,基本上都看过。
他们大帅除了军法条格,拢共就编过这么一本正经的书,所谓上行下效,别说是本预防传染的医书了,就算是本唱戏的书,元帅府都能人均票友。
而且平心而论,武攀龙一直认为,这本救荒定疫书,是元帅府东征的最大利器,因为较之朝廷军队,瘟疫和灾荒是更可怕的对手。
这书对于瘟疫的治疗乏善可陈,但普及介绍了北方抗旱、抗蝗的农作物种类,讲解了小型水利设施的选址修建,还有瘟疫的初步认识、隔离与预防。
尤其最重要的一点,是刘承宗在书中将致人瘟疫的东西,形容为病毒,就是一种比蜉蝣更小、肉眼不可察的、有生命的毒虫。
军中普及了这些,就意味着他们进驻一片疫区,不论当地正在爆发的是什么疫情,都能大大减少军队被瘟疫的影响,同时最快速度的稳定百姓恐慌情绪。
武攀龙从前一直认为死人,是瘟疫的最大源头,但他在杨耀身边亲身经历了河湟对抗天花的战役,这让他意识到死人并不是瘟疫最大的源头。
活人才是。
或者说难以受到管制的恐慌幸存者,才是瘟疫传播的最大源头。
而死人是很乖的,他们躺在那,一动不动,谁也别惹他们,等待肉体与毒虫一起消亡。
“这是我们的书,我们和朝廷是一山二虎。”刘承宗并没有反驳武攀龙的话,他只是说:“可就算二虎相争,山就在这,山塌了,争赢了又如何?”
“有没有瘟疫,我们都能横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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