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亮和小陶整整跑了十四趟,合计为宁卫民拉回来二十八车的东西。
可就这将近一千件儿瓷器全都挪进了马家花园假山下的冰窖里,看着也仅仅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还不到总面积的二十分之一呢。
说真的,哪怕宁卫民就是把自己所有就家当都运过来。
包括存在糕点厂地道里的玩意,存在重文门旅馆里的那近万件字画,大概也是塞不满这冰窖的。
别忘了,这个冰窖层高四米呢,箱子摞箱子那得搁多少去啊?
要真想把这冰窖变得跟个藏宝库一样的满满腾腾,恐怕宁卫民还得继续努力个十年八年的才行哪。
当然,由此也足可见马家当年的豪阔。
要知道,官办的冰窖多是半地下的,能在假山之下修建出纯地下的,这样大面积的私家冰窖,人力、物力、财力,还有专业的建筑知识与施工经验缺一不可。
大概全京城只有马家才有这个能力实现。
所以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当今的京城首富,和过去的京城首富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的。
而这种差距,绝不是单纯靠钱多,就能轻易追平的。
哪怕宁卫民肯花再多的钱,他也造不出像马家花园这样高水平的私家花园了。
至于和虹光阁一样对内开放的敦化阁,由于有文物局领导的推荐,宁卫民也是要去逛一逛的。
不过,毕竟太意气风发了容易惹祸上身。
所以不想太惹眼的宁卫民,就没好意思不遗余力地再扫荡人家的精品库存。
也就点到为止地花了六万块,又买了三百来件儿吧。
好在后面的事儿还能交给康术德,让老爷子当个日常消遣,没事慢慢淘换着。
只要有钱,蚂蚁搬家仍旧是一种有效的搬家策略。
归了包堆儿,两家店里的好东西多数还得落在这师徒俩的手里。
这就是宁卫民遥遥领先的资本碾压了。
真不是得瑟,他琢磨这事儿,自己有时候也挺不好意思的。
尤其是想到那位马都都,他这明显算是劫了人家的胡了,不会再给这位爷留下多少蹲地上挑碗的机会了。
那么如果那位马先生的个人收藏因为他受到了严重影响,那几十年后还会有观复博物馆出现吗?
哎呀,这种感觉其实还挺操蛋的。
别人一个不算远大的梦想,却因为他被困在了原地……
爱慕骚锐啊!
…………
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好捐赠文物的事儿,顺带还收获了文物局的人情和上千件儿的官窑瓷器。
接下来,宁卫民原本是打算赶紧去看看坛宫饭庄和天坛的新春游园会的。
毕竟那才是老巢啊。
何况出国人选的事儿也得尽快确定,好去为这些人办理签证和护照呢。
但是,罗广亮和小陶却又猴子献宝似的,想让宁卫民跟他们走,去看看和他们合股的小生意鼓捣的怎么样了
说是他们听了宁卫民的话,已经找着了一个手艺高明的老铜匠,做出了两辆非常漂亮的三轮车了。
就是不知道那车子的样式,符合不符合宁卫民的要求。
只要宁卫民点头,他们回头就能招揽人手了,估摸四月份就能开始运营了。
于是,鉴于罗广亮和小陶辛苦了好几天了,宁卫民也不好驳他们面子。
就只能先私后公,把去坛宫和天坛的事儿再延迟一天了。
不过还别说啊,这一趟跑的可不亏。
让宁卫民没想到的是,罗广亮和小陶一点没夸大其词,他们把这事儿办得还真是漂亮。
他们请来造车的师傅姓孙,叫孙世英。
别看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但要论铜活儿的装潢手艺,可是个真正的行家里手。
要问他们怎么认识的,那也够巧的。
原本这老爷子退休在家没事儿干,在菜市口摆了个便民修车摊儿,挣几个小钱。
有一天罗广亮他们车坏半道儿上了,纯粹在修自行车的时候,这么闲聊天,话赶话聊到一起去的。
这不能不说是他们的运道,也是宁卫民的运道。
至于说到老师傅做的三轮车有多么讲究,那还得先从洋车演变的历史开始捋。
否则就难免会有思维上的误区,就难以明白这三轮车和铜活儿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洋车之所以叫“洋车”是因为从东洋传过来而得名。
沪海叫黄包车,津门又叫胶皮,花城可就叫车仔了。
这种车最初是硬胶皮的车轮,刷黑漆,轮子高,车把短。
很可能是小日本儿个子小,又穿木沓拉板跑不快的关系。
就跟头两年在大陆播放过的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里演得差不多,反正人坐在上面不太舒服。
后来有了充气轮胎,京城人又进行了结构上的改造。
特意将车把加长,车轮放低,车厢加高,这才变成了电影《骆驼祥子》里的那种洋车样式。
从此就拉着省力,跑得轻快,坐着也舒服多了。
像京城有句土话儿——“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如果追本朔源,其实就是为了描述坐洋车的感觉而光荣诞生的。
实际上在1937年之前,靠人在前面拉着跑的洋车一直都是京城的主要交通工具。
但从北平沦陷,日本人送给“北平治安维持会会长”江朝宗第一辆人力三轮车开始。
京城的洋车就逐渐的,一步一步的,又被这种新兴的交通工具所取代了。
一个是因为三轮车比洋车更快捷,更舒适,更省力气。
另外一个,也有日本人有意推行的原因。
因为这东西是日本人在洋车和自行车的基础上改造而来。
小鬼子多坏啊,你看他前脚儿给你来个军事侵略吧,后脚儿就又给你一个经济占领。
抖机灵抖得多是地方!
就是吃相难看得很,永远改不了一股子下作的市侩气。
至于说到当年京城最知名的造车厂。
一个是在东华门大街路南的“懋顺车厂”,另一个就是西交民巷的“起顺车行”。
很可惜的是,虽说是造车厂,但这两家,实质上都是由木匠、铁匠组成的攒车作坊。
并没有什么现金的设备和原料。
除了木料、油漆坐垫、靠垫、车篷子是造车厂自己弄以外。
连打铜活什件的铜,也得向日本洋行去采购。
像内胎、外带、车条、滚珠、轴承、弓子、手铃、脚铃、喇叭等重要零件更是如此。
北平沦陷前,这两家车行是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定购的。
“七七事变”后,他们全得向日本人购买。
所以呀,别看就这么一辆洋车,售价可要一百多大洋,贵的时候小二百。
而造车厂赚的却不过是七块八块的而已,最好的时候也就十块二十的。
这就是当时咱们民族工业水平啊,那真是太寒碜啦。
不过也得说,咱们的人更懂得享受,过去的手艺人活儿也好。
攒出来的洋车和三轮车,经过几度改进,无论舒适度还是外观,都比洋人自己造的要好。
像当时的车厢,里头讲究的是软包带靠垫,而且带仰角,这才能靠着舒服。
箱体得是软木料,外边还得封铁皮。
由车厢周边起,卡三道白铜线,一直到车簸箕为止。
这样的车配上邓禄普的车胎才稳固防震啊。
人坐在里面,即使路况再不好也不会颠得受不了。
另外车厢后还安有铜扶手,备车夫及专门“搡车的”手握之用。
真遇着陡坡,一人蹬一人推,一样能让你舒舒服服上去,安安全全的下来。
最后,还有些附件的添置,对各种天气的考虑简直周到极了。
像车篷的条愣一样要包铜活,而且是带胳臂肘的(即支子)。
上铺水笼布的车篷子,前带大帘一块。
这样可随时收放,以供遮风挡雨。
车左右挡泥板和扶手,也都要包白铜活儿。
还要安车灯各一,可供夜晚照明。
车垫、车靠,讲究的是白布镶红布边,车脚垫得是长方形织花小地毯。
最方便的是,还得有东洋脚铃一个,踩一脚,就能随时招呼车夫停车。
那想想看吧?
这种手工业与工业化结合的产物,是一般人能攒出来的东西嘛。
你就是去永久、凤凰、飞鸽这些自行车厂,把这些大厂的高级工程师都给提搂来。
凑在一块堆儿,他们也照样做不出这样的车子来。
这种拉客的人力三轮车呀,要是讲究美观,讲究舒适,讲究历史的原汁原味。
那还就得找过去造车厂的老人儿才行。
这样的玩意除了当年的人,可没人懂得怎么弄。
可偏巧呢,罗广亮和小陶找到的孙师傅,就是当年“懋顺车厂”的铜匠。
老师傅从十四岁学徒到出师,在“懋顺车厂”干了有小二十年。
而且当年教他手艺的师傅,还是以前安定门“永成”的师傅。
说到这,再额外提上几句。
京城的铜活儿那可是金工艺术里的一个分支,在历史上相当出名。
元明两代,京城的铜匠有两件最露脸的话儿,一个京西卧佛寺的卧佛,一个是明朝的宣德炉。
当然,这两样,开办于清中期的“永成”是没赶上。可“永成”也不孬啊。
这家山西人办的“铜作”,可是专接宫里的活儿。
像近代故宫的铜门狮,颐和园的宝云阁铜亭,都有“永成”的充分参与。
因此孙师傅也算是师从名门。
无论铸制和打制两“功”,还是镶嵌、焊接、镀金、錾凋、花丝、着色、打磨这些技法,他学得都是京城铜作里较高的水准。
到了解放后,因为手艺出色,孙师傅作为从造车厂少数直接被选拔进“金属工艺厂”的匠人。
甚至他本人还有幸参与了京城五十年代的“十大建筑”之一——军事博物馆楼顶军徽的打造。
】
这可是当年不得了的壮举。
因为别看从地面上看那军徽不大,但如果把那玩意“搬”下来看,那就大得不像话了。
实际上这个军徽加上插座儿的尺寸有八米高,直径是六米。
整个是用四毫米厚的铜板,分段打制成的。
军徽上有许多麦粒和麦芒,得靠铜匠们用铁锤和钢錾一点一点儿敲,然后鎏金,再组装在铁架上。
孙师傅他们总共几十个工匠,就凭着几十双手,把那军徽打造的精细入微,看上去如同浮凋。
这在世界范围都堪称首屈一指的绝技。
想想看,就这水平,孙师傅要再捡起当年造车厂的那点小活儿还算事儿嘛。
这就跟张大勺想要随意做俩小凉菜儿下酒差不多一个意思。
所以说,孙师傅挑头,拉着自己过去车行同事的几个老哥们,一起做出来几辆三轮车可太精致了,太讲究了。
几乎完全复原了当年“懋顺车厂”最高档的车子,是一点不带走样的。
尽管做这种车,费工、费时、费力。
制作周期长,铜作、木匠、漆工、机械工都得用上,得好几个人合作才行。
最后因为还得添置买料,买不少现成附件来组装。
这样造价就高了,一辆车恐怕得耗两辆车办的价钱才够。
也就是说差不多八九百块。
可实打实的,真没有花钱的不是。
宁卫民一看见这车的外观,俩眼珠子立马转不动了。
而再等到亲身体验了一把,让小陶蹬车拉着自己转了一小圈儿回来,他就更是心花怒放了。
说白了,“屁颠儿屁颠儿”这句话可太形象了。
在宽阔的马路上,他人仰靠在车上,一熘烟儿似的平稳向前。
车蓬子一支,就能遮着老阳儿,再被小风儿一吹,看着繁盛的街景儿,那滋味美透了。
这一路更是赚足了回头率啊。
尤其是到了闹市地区,不但老外碰见这车都“卡卡”拍照,就连好多老百姓还以为这是拍电影的道具呢。
老有人过来搭话,问他们是哪个电影厂的,一会儿要拍什么电影。
嘿,这就足以证明三轮车的吸引力啊。
所以试车回来之后,宁卫民当即决定,就这么地了,就照这样做吧,先做个五十辆车再说。
不是为别的,他主要考虑像孙师傅这帮老手艺人可都到岁数了。
真哪天干不动了,或是不想干了,他还能到哪儿找这样的好手艺啊?
说白了,过了这村儿也许就没这店儿了。
要想以后不抓瞎,那现时就得多做几辆,以备不时之需啊。
至于车多了,一时用不了也没事。
万一哪辆车有了毛病,不也好有个替补吗?
可反过来,连罗广亮带小陶,还有造车的孙师傅却无疑是被这阵势给吓着了。
听宁卫民报出来要的数目,这几位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尤其是老师傅,他还一直以为罗广亮他们几个就是要造几辆拉拉客人,挣几个小钱呢。
压根没想到他们会出手这么大,完全是铺天盖地的气势。
当然了,也没人会嫌钱烫手的。
老实说,这位孙师傅虽然是六级工匠,可退休的日子并不富裕。
不为别的,生养的孩子忒多了。
饶是老爷子上班的时候能挣八九十,可子女们的好几张嘴就把当老子的给吃穷了,这么多年就没存下钱来。
退了休也一样。
工资变成了百分之七十,孩子们尽管都成家了,可还得给孙子、孙女贴补,而且还不能厚此薄彼。
也就是干这行的手艺人筋骨都好,老爷子的身体挺硬朗,还能外头摆个修车摊挣几个补贴家用。
否则,孙师傅的健康要有点毛病,这日子就更难过了。
那不妨再想想看,这样的家境。
如今听宁卫民要买这么一大批车,提前先给一万块的定金,做十辆结一次账。
价钱上不计较,也不强求一味的快,只要保质保量。
那孙师傅是个什么心气儿?
一辆车他们老哥儿几个能挣小二百呢,一个月弄十辆车就是两千啊,不比摆摊修车可强多了。
而且宁卫民说日后还要长期聘请孙师傅他们,负责维修。
那必然是给老师傅高兴坏了。
于是孙师傅也没多犹豫,看在大团结的份儿上,就是爽快的一拍胸脯。
“得嘞,你这活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一定加倍精心,把每辆车都给你做漂亮了。”
跟着还额外提醒了宁卫民一句。
“哎,对了,小伙子。你这光花钱造车还不行,你要真想开车厂子啊,还得让人给我找块地方。我这儿啊,两辆车放着就到头了,给你做车不难,可难的是没地儿存放啊。要依我看哪,你要不差钱,最好能买个大点的地方,得足够安置下这些车才是。说实在话,你也只有集中起来,才能统一调配,方便修缮和使用。否则要是保养不善,毁了你的车可就不值当了。”
这话说得肯定有道理。
宁卫民立刻点头,虚心接纳。
“您说的是啊,老师傅。听您的,这事儿我一定尽快办好。”
跟着就和罗广亮和小陶施加压力,再度催他们买房子置地。
“看见没?早就让你们买房吧,都不当回事,不买啊。这回成急茬的了。我说咱赶紧打听找房吧。而且为日后方便,离着天坛越近越好啊。对了,得挑面积大的买啊。而且一个小院估摸不行,干脆就买俩,听见没有?大不了你们一人一个。”妙书斋
“宁哥,咱们不是能把车搁天坛里吗?那还用买房吗?”
小陶还强词夺理呢,怕是心疼手里的钱。
一点也不懂得宁卫民是在替他们考虑财产保值,有多么煞费苦心。
所以宁卫民简直快被他气笑了,当场就甩出了片汤话来。
“你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怎么方便怎么来是吧?真把天坛当自己家了?我都不敢这么想。那这样吧,以后你的那一份,我就划给天坛了,当成场地费。”
这话一说,小陶才低头认怂。
“别介啊,那我还是找房吧。”
就这臭小子,还透着委屈和不情愿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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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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