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农村实在闲的无事可做,何况又逢除夕。
所以过去的大队书记,如今的村书记孙庆有,当时吃完早饭,正斜靠在炕上的被垛上用“小喇叭”听河北梆子《野猪林》。
他眯缝着眼,一手夹着燃了一半儿的“大炮”,一手拿着一根儿高粱秸秆儿皮儿,剔着塞在牙缝里的白菜帮子的筋。
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黑棉衣襟儿上落满了烟灰。
而孙书记的老伴儿站在当院儿,正一把一把地从鸡食瓢里抓着用大白菜头和麸皮拌成的鸡食,向地上甩着喂鸡。
嘴里还不时发出“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鸡声。
孙五福的老家很穷,地少又薄,全村儿靠种地真没多少收成。
因为偏远,消息交通十分落后,还是去年才刚通了电,用上了电灯泡。
关键是因为这个,无论是分地,还是养鸡,孙家村都落在了其他村子的后面。
偏偏近年国家大力发展规模的养鸡场,鸡蛋的价儿已经没有前两年那么好了。
所以哪怕赶上改革开放好时代,国家极力给农村放开政策,孙家村儿的经济面貌也没能比过去好多少,顶多也就是可以吃饱饭了。
别的不说,就说村书记的家,街门都是用秫秸杆儿插成的。
今后门口横挡着个半米来高、用来挡猪用的活动木栅栏,里面也不过养了两头猪。
说实话,在京城待久了,孙五福的眼界也高了。
走到这儿的时候,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一村之长的家竟然还是那么寒酸。
不禁脱口而出。“哥,咱没走错吧?”
孙四喜却拍着胸脯作保。
“弟,就这儿,没错。”
这时候,孙书记老伴儿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不禁抻着头,往外瞄着,很不客气的喝问。
“谁呀?在俺家门口转悠个啥?”
孙五福没回答,孙四喜先战战兢兢叫了声“胖婶儿”,接茬就说“是我,四喜,还有我兄弟五福”。
叫完人,也没等招呼,就自觉拿着礼物走了进去。
以一副送猪头进庙门敬神的姿态,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朝着孙书记老伴儿扬了扬。
跟着有点哆嗦的问,“书记在家不?俺兄弟来看看他。”
孙书记的老伴儿,村里人都叫“胖婶儿”。
确实人如其名,胖脸上全是横肉,身材虎背熊腰,性情和脾气更是在村里出名儿的不善良,也难怪孙四喜有点肝儿颤。
不过老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登门送礼的笑脸人呢。
孙书记老伴儿用精光四射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两兄弟。
见孙四喜左手拿一大块儿的猪肉,看着七八斤的样子。
右手还有一对儿猪蹄,和四个铁皮罐头。
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厚礼了,比往年任何来拜年走动的人都大方。
于是她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再看另一个,手里还拎着一大合包装精美的糕点,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块布料。
关键是穿的相当的鲜亮,棉大衣是簇新的,不但头上有剪羊毛的帽子,脚底下还穿着一双皮鞋。
简直就跟县里乡里的干部打扮一样。
这下她也摸不透情况了,别说不敢拦了,赶紧上去接过孙五福手里的东西,就往屋里让人。
跟着同时扭头朝屋里高声喊道,“当家的,来客了。”
孙书记在村儿里威信高,派头儿也大,当然比胖婶儿更让人发怵。
在村儿里开大会,也就他能披着棉袄上台讲话,剩下的人谁也不敢,都怕抢了书记的风头儿。就是平时在村儿里,要是有谁披着棉袄在街上溜达,远远地望到他,都得乖乖儿地把袖子套上。
在孙书记面前,谁也别想乍着肩膀走道儿!
村儿里不管谁家跟谁家的老娘们儿吵架,谁家的狗把谁家的猪食偷吃了。
也别管双方争执的多厉害,只要是孙书记到那儿耷拉着眼皮吼一句,“都他娘的别瞎咧咧了!”那就没有不听招呼的,都得偃旗息鼓、乖乖回家。
然而这一次,当孙五福空着手率先走进来,站在孙书记面前时,他也吃不准了。
当时眼睛一下睁大了,一时判断不出来的是什么人,孙五福这打扮,让孙书记认定不是一般人,有些慌乱。
他忙把烟头儿扔到地上,撑着两手抬起屁股刚要下炕。
结果这时,把肉食送进厨房里的孙四喜也走了进来。
孙四喜有点胆怯的笑了笑,先点头哈腰地叫了声“书记”。
接着看了一眼孙五福,这才给孙书记介绍说,“这是俺弟,五福,今年回家过年了,专程来看看您老。”
孙书记皱着眉头,思虑了片刻,随后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于是又挪回了原处,继续耷拉下眼皮。
这时他老伴儿胖婶儿走进来,一手提拉着茶水壶,一手拿着俩茶杯,笑眯眯的刚要开口。
孙书记却气哼哼地抢先喝问。
“咋没听见狗叫?”
胖婶儿当场就愣了,踅摸着脚下的地,不明所以的附和。
“是呀?咋没叫?”
孙书记还是气哼哼地。
“娘的,狗东西不好好看家,又跑谁家串游,叫母狗锁上了吧?没用的玩意儿。看回来我不扒了这畜生的狗皮。”
胖婶儿这下听明白话茬儿了,知道来的是不速之客,茶也不倒了,便转身出了门儿。
孙四喜也是老实人,这种场合下便觉得非常尴尬。
面冲孙五福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要说孙五福也真历练出来了。
这种僵局他早有预料,于是蹑手蹑脚地往前蹭了几步,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电子表,给搁在了炕桌上。
“书记,俺一走好几年,这么多年,家里全靠您老照应着。老话讲,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次从京城回来,我最惦记的事儿,就是跟您老亲口道声谢。可惜路不好走,太重的东西也带不了,也就给您带了点京城的糕点尝个新鲜,给婶子弄了点京城的布料做两身衣服,还有这个小玩意是给俺大兄弟的,年轻人拿着解闷玩儿吧。”
孙书记全没想到过去一脚踹不出个屁来的孙五福,会说出如此漂亮的场面话,不免大为吃惊。
跟着微抬眼皮往炕桌上看去,又是不禁一愣。
因为上面摆着的,居然是他没见过的稀罕物。
看着亮闪闪的挺高级,纯金属的表壳子特别精致。
这是这个时代的农村人是很少见到这样高端的电子产品的。
于是他坐起身,嘴里说着“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
就忍不住伸手把电子表拿了起来,非常稀罕的调过来倒过去的看。
纯金属的光滑质感,让他觉得摸着很舒服。
液晶屏上显示的电子数字更是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还是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物件儿。
孙四喜昨天也从弟弟手里得了一块,已经摆弄一宿了。
见书记狗看星星一片明的样子,不觉好笑,便忍不住开口显摆了一下。
“书记,这是日本人造的电子表,首都现在正时兴呢,特别不好买。那表上的数字看钟点可清楚了,几点几分几秒都知道。而且连年月日都能显示出来。有了它就不用月份牌了。可比看座钟和机械表可强多了。”
听他这么说,孙书记下意识地抓紧了,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像是怕别人抢了去。
跟着又觉得有点失身份,便白了孙四喜一眼说,“就你明白是吧?”
孙五福也瞪了孙四喜一眼,有点怨这个亲哥多嘴。
但这时,他也明白到了该自己端端架子的时候了,便慢慢地坐下
虽然只敢用屁股虚挨着木头炕沿儿上,但尽量装得很随意地说,“嗨,书记,不瞒您说,今天来一是看您老,二来还有点事儿想麻烦您老。”
孙书记知道要来正格的了,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阴沉的脸色稍微见了点晴。
“别说没用的了,你来我知道什么事儿,不就为你当初打了人的事儿吗?”
说着,他又往背后的被垛上一靠,拉着长音说。
“这事儿不好办呀!当初你人是跑了,可这事儿影响恶劣啊,在上面挂了号的。被打的人也不依不饶的,可一直惦记把你缉拿归案呢。何况村儿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孙五福见他拿大,心说了,你跟我这儿装什么孙子呀?这村里你是大拿谁不知道?
你个老东西的,收了我这么多东西,居然还不知足,还想敲竹杠是不是。
可他却呈现出一脸的平静,因为还有后手呢。
“书记,您误会了。我找您其实就是希望您给开个证明,我好去乡里办个身份证。没别的事儿。”
他满不在乎的劲儿是孙书记没想到的。
“啊?你来就为了让俺开个证明,去乡里办身份证?你是不是昏头了,难道你就不怕人家告到乡里,让派出所抓你去吃官司吗?”
“凭什么抓我?当初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当时多乱啊。好些事儿搁到现在全都得推翻,重新界定。何况打人这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孰是孰非还不一定呢。您老想想看,我们俩都是咱村儿的人,也都动了手,并没受什么重伤。这点事儿,放今天算的了什么呀。邻里不和而已,还能吃官司?”
孙五福有条有理的话,一下把孙书记给堵得昏头转向,不知怎么接话好了。
但这还没完呢,紧跟着孙五福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来,放在了炕桌。
“再说了,俺如今也是有组织的人了。就是真要打官司,乡里也得先问问按单位的领导呀。书记,您给看看,这是俺的介绍信,好使不?”
鲜红鲜红的大红章啊!
天坛公园更是天下闻名!
这一打开孙五福的介绍信,从字迹内容仔细辨认出他的来历,孙书记还真是触目惊心,当场就叫出声来。
“咋的,这……这难道是京城那个天坛啊?过去县里的放映队来咱们村放《新闻简报》,那里面演的,有……有祈年殿的那个?好多大领导一起去赏花的那个?”
孙五福见他这么激动,对这介绍信威力简直太满意了。
“对,还是书记有见识,就是那个天坛,过去皇上祭天的地方。不过现在咱们的大领导不怎么去了,都待在中南海里。外国游客倒是多了不少。什么祈年殿,回音壁,俺都拍照留念啦。不瞒您说,我现在就住在天坛的斋宫里,那可是过去皇上住的地方。您要哪天到京城来,想逛天坛您一定找俺,有俺在,不花钱,随便逛。”
听到这儿,孙书记更为动容,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可又不愿让别人看出来,就低头往炕桌底下踅摸烟笸箩。
孙四喜一见,忙从兜儿里摸出一盒儿“大建设”牌的香烟,抽出一根儿递到书记的面前。
孙书记非常不屑,爬下炕,趿拉着两只鞋走到炕对面的大柜前。
然后从大柜上方墙上,挂着伟大领袖像的镜框后面儿,掏出一盒开了装的“恒大”牌香烟来。
他蹭回炕上,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掏烟,甩到孙家哥俩怀里,一人发了一颗。妙书斋
当孙五福急忙低头从怀里捡起那颗烟时,一身的烟沫子,烟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他两手端着干得发出“嘎嘎”响声的烟,不免有点挠头。
这烟都这揍性了,可怎么抽啊。
一转头,见他哥孙四喜倒是有办法。
把空的那头拧了个尖儿,然后磕了磕,横着放倒嘴边儿用舌头尖儿从头到尾舔了一过儿,再点火抽。
他刚想有样学样,没想到孙四喜点火一吸,舔上口水这边儿没着,干的那边儿“呼”的一下燃了有半截子。
孙五福登时打消效仿的念头了,心里这个骂啊!
什么他妈破烟,这还拿出了待客!
但骂归骂,表面还得惺惺作态,装着很感激的样子。
嘴里也得说这烟真好,牌子响,他得留着待会再抽。
跟着赶紧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捏出一颗,然后把整个烟盒递给孙书记。
“您尝尝这个,比您那‘恒大’的差点儿。”
孙书记也是装腔作势,端着架子抽出烟。
当他捏着烟的一头儿放倒嘴边儿,刚想舔,犹豫了一下,又稍微用力捏了一下。
见烟头儿扁了,知道烟不干,便把另一头插进嘴唇,叼着。
孙四喜见此情景,赶忙献殷勤,从兜儿里掏出火柴,划着,两手捧成半圆形哈着腰给孙书记点上。
孙书记叼着烟的嘴“嗯嗯”两声,这就算是谢了。
然后虚眯着眼看着烟盒问孙五福,“这是你们单位的内部烟?嗯,真好,有劲儿。”
敢情孙五福给他的烟是一盒天坛雪茄。
京城卖三毛二一盒,俗称“大黑烟”,向来是京城老烟枪的心头之爱。
这烟劲儿大到什么程度呢?具体也不好描述。
反正那烟点着了,能让人感觉喷云吐雾都发黄。
一个屋里要是有三人都抽这种烟,那就基本上看不见人了。
效果就跟屋里有个火炉子烧了湿劈柴差不多。
说句实话,其实孙五福兜里还有更好的烟呢,一盒大前门,那是五毛一盒的。
这是他常年出去收旧货学会的法子,兜里两盒烟,自己抽天坛,给别人让大前门。
原本呢他也是想掏出来给孙书记抽的。
但转念一想,不行,孙书记掏出的是恒大,还干成那个样儿了。
我要套大前门,这不是明摆着盖孙书记一头吗?
所以他才临时改了章程,拿出了自己抽的天坛。
却没想到抽惯了烟丝的孙书记,对天坛的口味还真满意。
而且好像还自以为是的,把这样当成是天坛公园的专用烟了,更增添了几分对孙五福的看重。
这不能不说是歪打正着的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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