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了,齐奥阁下。”蒂耶舰长“善意”地提醒:“别忘记你在和谁说话。”
“和谁说话?”雷顿少将眼露凶光,如同乌云一般罩住面前三人:“你问我们在和谁说话?”
他将一只手按在桌面,会议桌的四条桌腿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
“我们在和[丹多洛]说话!在和[皮萨尼]说话!在和[蒂耶波洛]说话!我们在和海蓝最有钱、最有名、最有权势的家族说话。”雷顿少将指着蒂耶舰长的鼻子:“所以才会是你们——而不是其他海军的阿猫阿狗——坐在这里!”
韦托尔·皮萨尼回敬:“知道和谁说话,还是如此粗鲁,看来联省人的军校没教过你什么是礼节?”
眼看会晤又要不欢而散,雅各布·德·巴尔少将不得不打圆场:“何必非要在言语上争出什么高下——咱们又不是弗若拉人,不是吗?”
韦托尔·皮萨尼轻哼一声,倒是没有再针锋相对地反讽回去。
由于地板下填充了大量防潮和驱虫填料,陆军机密档案室的空气燥热且浑浊,令人不适。
德·巴尔少将离开椅子,打开了房间角落的换气管道,“顺便”将雷顿少将按回到座位上。
“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陆军、海军,只有几个海蓝人在担忧祖国的命运。”德·巴尔少将举重若轻地将谈话引回正题,他严肃地陈述:
“无论如何也要诸位请到此处,就是为了能告知诸位,伪帝正在大力扩建他的舰队、大笔买入军需物资并且大规模翻修帝国南境的道路桥梁。我们手中有切实的证据表明,伪帝从未真正放弃过对于联盟领土的野心。一旦我们在内战中流太多的血,下一场主权战争就将降临到我们这一代人头上。”
听过德·巴尔的话,三名海军军官陷入异样的沉默。
忽地,韦托尔·皮萨尼笑出了声:“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小皮萨尼难以置信地问三名陆军将官:“你们费劲周折把我们请到这里,就为说这个?”
雷顿少将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们是在向你出示无可辩驳的证据。”
小皮萨尼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不用你们的证据,我也知道伪帝对内海的狼子野心!”
遵循先例,谈话又要升级为争吵,但是齐奥上将的话语中止了这一进程。
“我们知道你们正在塔尼里亚做什么。”陆军上将抬起深潭似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以水手的名义招募了大批无业者,却让塞尔维亚蒂中将替你们训练他们。”
位于会议桌边缘的沃邦上校顿时变得更加坐立难安,但他也不敢打断上将的发言。
齐奥上将的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陆军内部都讥讽第三军团是‘海军的陆军’,但事实上,你们正在利用第三军团,武装一支真正属于海军的陆军。不惜践踏陆海分管原则也要如此行事——你们正在准备一次危险的赌博。”
这一次,小皮萨尼舰长和蒂耶舰长都自觉噤声。
两人齐齐看向中间的丹多洛海军上将。一来,上将之间的谈话不是两名舰长能轻易插嘴;二来,他们对于塔尼里亚群岛的情况也并不清楚。
“如果你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忧心联盟命运。”丹多洛海军上将对于齐奥上将的话语不置可否,他缓缓道:“那你就应该把这些档案给联省人看,而不是给我们看。”
“用不着。”齐奥上将冷冷回答:“联省人在北边花的钱比我们只多不少。”
丹多洛海军上将迎上陆军上将的目光:“既然如此,联省人还是选择出兵。那就证明,他们已经得出结论——帝国暂时无力南下。南方总军已经被解散,随之而来的残酷清算又让南境贵族们人心惶惶。”
齐奥上将的眉头紧皱:“拔掉毒疮虽然短期会带来疼痛,但长远来看只会使身体更加强健。再说南方总军是什么情况,你们该比我们清楚。三十年下来,都快要被联省人渗透成筛子。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帝国南境最大的走私贩子。这样的军队,解散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但南方总军的的确确被取缔了。”丹多洛海军上将的目光锐利起来:“莫说南方总军不是利剑,就算它只是一块石头,只要悬在联盟头顶,也足以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而现在,它消失了。你们可以说这是伪帝的阳谋,但这同样是机会。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
“联省人是费边战术与堡垒防御的专家,在新的南方总军组建以前,不存在彻底解决问题的可能。”齐奥上将的话掷地有声:“这不是机会!这是陷阱!”
丹多洛海军上将审视着陆军上将:“也就是说,你也同意,彻底解决问题也不是一个原则问题,而是一个技术问题。”
齐奥上将抱起双臂、垂下眼睛,不再开口。
丹多洛海军上将的身体也不再前倾,恢复了谈话前的坐姿,宣示两人的交锋就此结束。
小皮萨尼和蒂耶舰长无言交流了一番,最终由小皮萨尼先开口:“无论如何,联省人已经跨过了红线,我们倒是很想知道,可敬的陆军同僚们打算如何应对?”
这一次轮到雷顿少将和德·巴尔少将交换眼神。
得到支持以后,雷顿少将清了清嗓子,十分自豪地说:“我们陆军有一个年轻人,阴差阳错,如今在帕拉图服役。但他毕竟是我们维内塔人,在塔尼里亚征服战争期间学了不少本事,所以在帕拉图也干得不错,现已经掌握了一支可观的军队。www.miaoshuzhai.net
联省的越界行为必须得到教训,但维内塔应在帕拉图扶持一个代理人,通过代理人与联省进行战争,而非亲自出兵,如此才能将战争限制在可控范围内。而这位身在帕拉图的维内塔年轻人,就是最好的代理人和抓手。”
雷顿少将洋洋得意地吹嘘了一通,会议桌另一端的小皮萨尼却越听脸色越古怪。
“恕我直言。”韦托尔·皮萨尼打断了陆军少将的话语,试探地问:“你说的这位‘在帕拉图服役的维内塔人’,是不是那位……温特斯·蒙塔涅,塞尔维亚蒂将军的养子?”
“哦?”雷顿少将愣了一下:“你知道?”
小皮萨尼哑然失笑,挑眉反问:“现在的海蓝,还有谁不知道‘狼之血’吗?”
雷顿少将挥了一下手:“那就更好了,省得我还要给你介绍。你们只需要知道,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非常有能力,而且绝对忠诚可靠。”
“请先等一下。”小皮萨尼揉着额头:“狼之血的赫赫战功和传奇经历,我们当然有所耳闻,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亲眼一睹这位同胞的风采。但是你说,他是你们陆军的人?”
“当然。”雷顿的鼻孔已经快要扬到天上:“塔尼里亚战争期间,温特斯·蒙塔涅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服役。”
“这可不好说。”小皮萨尼的脸颊浮现出愉悦的笑容,他抬手一指极力想要隐身的沃邦上校:“塞尔维亚蒂将军的使者就坐在那里,你不如亲口问问他,塞尔维亚蒂将军能不能指挥得动[狼之血]。”
“还有老子指挥不动的儿子?”雷顿冷笑。
沃邦上校的神情愈发尴尬,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塞尔维亚蒂中将特意命我告知诸位,温特斯·蒙塔涅上尉并不是他麾下的军官。他无法命令蒙塔涅上尉去做违背其利益的行为,同样,他也不会为了蒙塔涅上尉采取有违共和国利益的行动。请诸位……放心。”
雷顿少将“腾”地站了起来,恶狠狠瞪向沃邦上校。
可怜沃邦贵为上校,也只能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一件家具。
小韦托尔的话语轻飘飘传来:“看来‘绝对忠诚可靠’的评语,要再斟酌一下喽。”
“妈的!你在讽刺什么?”雷顿重重一砸桌子:“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们吞掉了太多军费?!不然我们哪用得着这样委曲求全?大街上遍地的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是现成的兵源,这个时候,就应该把那他们吸纳进军队,而不是逼他们铤而走险。
给我们扩编两个军团,维内塔的治安问题立刻就能解决!扩编四个军团,联省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扩编八个军团,不用你们下场,我们替你们一劳永逸解决联省。
可是你们就像蛇一样!肚子已经快要涨爆,嘴里却还在喊着‘还不够’!贪婪吮吸着共和国的财政,却不在乎会对陆军造成什么影响。你有什么资格冷嘲热讽?”
“明知无业者是不稳定因素,还要在本土武装他们、训练他们,把刀子递到他们手里。”韦托尔·皮萨尼不甘示弱:“这难道不可笑吗?”
“进了军队,自然让他们服服帖帖。”
“怨恨哪有那么容易消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反戈一击?”
眼看情况又要失控,还是德·巴尔少将出手挽救:“好了,不要再为无关的话题争执。今天把海军同僚们请来,是希望能够先在陆军和海军之间,就将来的路线达成共识,而不是为了陆军和海军先打起来。”
韦托尔·皮萨尼和雷顿都很卖德·巴尔少将的面子,两人不再说话,但是谁也不看谁。
德·巴尔少将深吸一口气,看向丹多洛海军上将:“即使塞尔维亚蒂将军的养子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他也不会拒绝我们的援助。无论如何,一场不用湿手的代理人战争都更加符合维内塔的利益。比起帕拉图境内的其他势力,温特斯·蒙塔涅上尉天然与我们更加亲近,所以他仍然是最好的代理人候选人。”
“不用湿手?”蒂耶舰长反问:“每一个海军军官在甲板上学到的第一课,便是‘只要在船上就不可能不打湿衣服’,更别说是双手。”
“但打湿双手也比弄湿全身要好。”德·巴尔不卑不亢地回应:“不是吗?”
韦托尔·皮萨尼和洛伦佐·蒂耶都将目光投向海军上将。
马蒂诺·丹多洛今年已经六十四岁。
他第一次踏上甲板时,维内塔共和国尚不存在,海蓝人正与纳斯里亚人大打出手,佣兵是陆军的主体,令人厌倦的城邦战争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彼时若有人宣称“今日明争暗斗的诸城邦,未来将会被统括为一个新国家”,定会招来耻笑。
不同于陆地上的将军,鲜少有海军指挥官能活到马蒂诺·丹多洛这个年纪。
突如其来的横风、未被记录的暗礁、比桅杆还要高的巨浪……海上有太多太多事物轻易便能将一艘船倾覆。恶劣的居住环境、糟糕的饮食以及坏血病也大大缩短了船长和水手们的寿命。
更重要原因的是:丧师辱国的陆军将领,尚有苟活的机会;而失去舰队的海军司令,即使侥幸逃脱与船同沉的命运,也终将在议会广场上被斩首大剑取走头颅。
大海如同一座祭坛,吞没了一个世代又一个世代的海蓝人。
半数船长无法活过四十岁;若能迈过五十岁的关口,大部分船长便再也不会出海。
活到六十岁,才有资格争一争舰队司令的位置。
在马蒂诺·丹多洛六十二岁的时候,他荣升为内海舰队司令——维内塔海军最具实权的职务。
现在,他开口了。
“我见过淹没城市的海啸、吞噬城市的大火。”丹多洛海军上将说:“我见过翡冷翠人的军旗飘扬在海蓝城下,也见证过我们的圣马可旗插上百花城的城墙。我取得过胜利,也经历过惨败。有些你们眼中天崩地裂的难关,一旦走过去,再回头看,就会发现只是历史的小小波澜。每一次,海蓝这座城市都能迸发出力量,取得最终的胜利。”
档案室里,有人点头、有人不服、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假装自己是家具,但是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在安静地听着。
丹多洛海军上将平静地说:“而在我所经历过的岁月中,我学到了一件事情——有时,不弄湿全身,就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齐奥上将皱紧了眉头。
丹多洛海军上将厚实的身体无形间变得高大起来:“海军的态度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没有变过,我们的利益与海蓝一致。我们支持暴烈的、迅速的战争,当战争开始时我们全力以赴,当战争结束时商船队就可以再次安全地航行在内海上。我们不能支持漫长的、消耗的战争,那样对生意不利。而你们的代理人计划,将会把我们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
“对生意不利?”雷顿少将讥讽道:“这两年来你们在内海上查封联省商船,可没少发财。”
蒂耶舰长不屑地回答:“比起损失,那点收入不值一提。”
“生意不是维内塔的一切。”齐奥上将紧盯着海军上将。
“不。”丹多洛海军上将坚定地回答:“贸易就是海蓝的一切!”
丹多洛海军上将站起身,韦托尔·皮萨尼和洛伦佐·蒂耶也紧忙跟着站了起来。
“内海必须尽快恢复安全,海蓝需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丹多洛海军上将面对陆军同僚,重重掷下最后一句话:“如果陆军做不到,那就由海军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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