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们艳羡地望着轻骑兵身上簇新的短衣、马裤和靴子,而他们自己正在洗的还是入伍时的粗布旧衣。甚至就连旧衣服,许多人也只有一套,洗了就没得穿。
“嘿!瞧见没?一水儿的新衣服、新马裤!哪个中队这么阔气?”
回答的声音不冷不热:“还能是哪個?当然是‘狼骑兵’。哼,他们一口气吃掉绿谷的六个大队,发了大财。”
“可是……绿谷的伪军难道不是被我们打垮的?”有人疑惑地问:“而且血狼大人亲口下令,不准扒俘虏的衣服。”
回答者狠狠捶着衣服,轻蔑地撇撇嘴:“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给他们捡着便宜了呗!皮埃尔·米切尔手底下要么是杜萨克,要么是混血杂种,一打完仗,他们就换上新衣服啦,哪像我们这样听话……”
“够了!”鲁西荣站起身,目光在布尼尔连长身上短暂停留,板起脸呵斥:“胡说八道什么?不吭声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其他人这才想起来:一连长还坐在边上。大伙自觉闭上嘴,水潭附近又只能听到捶打衣服的闷响。
唯有彼得·布尼尔浑然不觉,仍旧裸着上身,埋头洗他仅有的旧上衣。
……
遵照前例,铁峰郡军在阿尔忒弥斯城外扎营。
因为要容纳三个营的步兵、三个中队的骑兵以及辎重部队,所以营地的规模比许多镇子还要大,恍如一座小城。
皮埃尔、瓦希卡和轻骑兵们在第三道岗哨前下了马,牵着坐骑走向大营。
半路上,正碰到七连长李维。
李维不属于“百夫长的老部下”,因为他没有参加过大荒原之战。
但是在第一次建军以前,李维就跟随“蒙塔涅驻镇官”伏击过征粮队,所以与皮埃尔的关系也很深厚。
隔着很远,李维就热情地高声打招呼:“米切尔副官!瓦夏!”
皮埃尔也笑着挥了挥手。
李维和身边的文员吩咐了几句,然后把手里的硬皮本夹在腋下,朝着皮埃尔走来。
他瞄了一眼皮埃尔的一众部下,身体微微后仰,神情夸张地惊叹:“嚯!才几天没见,就全都换上新衣服啦!”
不等皮埃尔说话,瓦希卡一脸得意地抢答:“那是!咱们杜萨克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
李维咧嘴笑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换了另一个话题,问:“‘套马’可还顺利?”
“当然顺利。”瓦希卡从鞍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皮包,骄傲地拿到李维面前晃了晃:“看这个!”
皮埃尔眉头轻皱,沉声制止:“收起来。”
瓦希卡耸耸肩,乖巧地又把皮包塞回鞍袋。
整个过程中,“叮叮当当”的金属磕碰声不断从包裹内传出。
“你呢?李维?你又在忙什么?不去休息?”皮埃尔的视线扫过李维腋下的硬皮本,略显不敢置信地问:“我路上所见,所有人都垮了下来,一丁点打仗的精气神也没有了——保民官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维微笑着听完,温言宽慰道:“我懂你的意思,但也不能让大伙总是紧绷着呀!战士们累坏了,自打离开热沃丹,一天也没休整过,中间还打了一场大仗。好不容易回到一个安全地界,让战士们洗个澡,那是应该的。”
“阿尔忒弥斯可称不上安全——河对岸就是雷群郡。”皮埃尔眉头紧锁:“更何况,仗还没打完。”
“那是阁下们要考虑的事情。”李维打了个哈哈,笑吟吟地说:“不用担心雷群郡,有专人在盯着,河对岸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阁下的眼睛。况且,就算明天要继续打仗,今天让大伙好好休息也不会碍事。”
皮埃尔缓缓点了下头。
李维不着痕迹地切换话题,他把腋下的硬皮本拿在手里:“至于我?我在忙着犒劳你们呀。”
李维笑着解释道:“阁下有命令,要让大伙多吃点好的。可是辎重马车里除了面粉、肉干和火药,啥都没有。
没法子,只能现地采购。但是你们可不知道,上村子里买点东西有多难。经常是我们还没进村,村里人就跑了个干净。
阁下就教了我一个法子,让我在军营旁边设一个集市场,公开采买果蔬牛羊,等着附近村民自己把东西拉过来。”
“你说百夫长教你……”瓦希卡困惑不已:“在地上画个圈,说它是集市,庄稼佬就会乖乖把东西送上?”
“出价足够诱人就可以。”李维拍了拍账本的封面。
“那不还是亏大了?”
“当然只有第一天出价最高,之后一次比一次低。不过,想要卖东西的老百姓还是会来卖的,因为他们已经信任我们了。”
李维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当然啦,直接动手抢最划算,但是阁下心肠软,做不出那种事。”
瓦希卡哼哧一笑:“百夫长心肠软?”
皮埃尔抬手打断了瓦希卡,他抿起嘴唇,深深向李维颔首:“谢谢。”
“谢什么?”李维不在意地笑着——这个行脚商的儿子总是一副快活的模样:“不耽误你去述职,晚点再来找你。”
说罢,李维向皮埃尔、瓦希卡各点了一下头,抬腿离去。
“现在谁管划分营区?”皮埃尔问。
“去找罗尔夫,让他给你们安排住处。”李维转过身,滑稽地倒退着行了个礼:“让你的人留出肚子!今晚吃牛肉炖萝卜。牛肉一人一斤,萝卜管够!”
皮埃尔笑着回了个礼。见到老朋友,让他的心情晴朗了一些。
“走吧。”皮埃尔朗声下令:“去找住的地方。”
继续往军营走,穿过堑壕、栅栏、第二道堑壕和围墙,皮埃尔轻轻点头。
虽然只是短期停驻,但营地该有的防御工事一应俱全,丝毫没有偷懒——说明铁峰郡军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松懈。
在军营正门外,皮埃尔等到了第十二连连长罗尔夫。
得知“米切尔副官”归建,罗尔夫一路小跑来到正门。
罗尔夫二话不说,直接给皮埃尔的部下分派了四栋现成的营房,又热心地为皮埃尔的部下调配草料和马厩、准备出入身牌。
这倒是给皮埃尔省下许多力气。因为他麾下的轻骑兵既不带帐篷、也不带炊具,全部装备加一块都放不满两个马鞍袋。
皮埃尔向罗尔夫道谢,十二连长却只是涨红了脸,一个劲地摆手。
“米切尔副官。”罗尔夫有些紧张:“您还没见到百夫长?”
“还没。”皮埃尔摇头。
“那快去,快去呀。”罗尔夫好意地催促:“别担心,您的部下交给我照看。保管等您回来的时候,马都已经喂得饱饱的。”
“怎么了?”皮埃尔敏锐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罗尔夫却不回答,只是催促:“您快去见百夫长,快去吧。”
皮埃尔收起疑惑,镇定地问:“保民官阁下在营中?”
“不在,在城里。出了军营,直接往阿尔忒弥斯去。一营的人负责把守城门,他们会直接放您进去的。”
“那好吧。”
皮埃尔从马鞍上解下牵着备马的绳索,把备马的缰绳交给瓦夏。
“我就不跟你去啦。”瓦希卡从鞍袋里取出皮包,递给好友,颇有自知自明地说:“我要是去,肯定少不了一顿骂。”
皮埃尔接过皮包,点了点头,然后踏镫上马,就像长在鞍子上似的,策马急步奔向阿尔忒弥斯城。
第一次绿谷战斗以后,皮埃尔便脱离了血狼的直接指挥,带领两个中队的轻骑兵单独展开行动。
独立指挥作战,毫无疑问是一项殊荣。因为除了保民官级别的正统军官,铁峰郡军尚无其他人自领一军的先例。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安排也使得皮埃尔处于一个极易受攻击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认同皮埃尔的看法,但是对于敏感又细心的皮埃尔而言,分兵不到半月,他已经能从战友们身上感受到隐约的隔阂。
军营和城墙之间大约有一里路,骑马转眼就到。
把守城门的连长认出“米切尔副官”,于是连检查身份牌的流程都省略了,直接命令部下搬开路障。
皮埃尔道了声谢,打马往城内走,正遇上要出城的安德烈亚·切里尼。
安德烈原本很不愉快,见到皮埃尔,意外令他露出些许笑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皮埃尔拿出十二分的谦恭:“阁下,您这是要做什么去?”
安德烈轻哼了一声:“钓鱼去。”
皮埃尔的目光越过切里尼保民官的肩膀,看到一个年轻人扛着两根鱼竿跟在保民官后面。皮埃尔隐约记得对方也是杜萨克出身,好像名叫尼古拉?还是亚历山大?他记不清了。于是皮埃尔也不叫名字,只是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扛着鱼竿的年轻人立刻拘谨地颔首回礼。
皮埃尔笑着问保民官:“您什么时候发展出了钓鱼的爱好?”
“爱好个屁!”安德烈啐了一口:“躲清闲罢了!”
他不耐烦地解释:“城里富户想求温特斯释放俘虏,好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孙子能回家。但是呢?这帮王八蛋自己又不敢出头,于是就推了附近村镇的农民出来,让一群老头子搞请愿……看着就烦!”
“蒙塔涅保民官在接待请愿者?”皮埃尔谨慎地问。
“巴德在应付他们。”安德烈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反应过来:“你要见温特斯?直接去驻屯所。你的百夫长比我还会躲清闲,怎么可能接待什么狗屁请愿者?”
安德烈放声大笑,皮埃尔也跟着笑了几声。
笑够了的安德烈,伸手熊掌似的大手,豪迈地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绿谷的仗,你打得很漂亮。别怕有人说闲话,管他怎样?打赢了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安德烈亚·切里尼保民官一刺马肋,扬长而去。扛着鱼竿的尼古拉向皮埃尔敬了个礼,匆忙跟了上去。
皮埃尔揉着生疼的肩膀,走进了阿尔忒弥斯。
城内已经看不出交战的痕迹,街道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沿街的商铺也都恢复营业。
只是路上行人的步履略显匆忙,男人低着头、妇女裹着围巾,尽可能不想引起注意。尤其是看到全副武装的皮埃尔,每个人都下意识回避。
皮埃尔畅行无阻地抵达沃涅郡驻屯所。
沃涅郡驻屯所的格局与铁峰郡驻屯所相似,都是一栋二层小楼、一块操场还有一圈围墙。
走进大门,踏入马厩,皮埃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边哼歌,一边给长风刷毛。而就在不远处,红鬃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马厩梁柱上。
红鬃和长风死死盯着对方,互相怒目而视。
皮埃尔毫不怀疑,只要松开它们的缰绳,这两匹未经阉割的公马立刻就要打个你死我活。
刷马的人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向皮埃尔,惊喜地叫出了声:“皮埃尔!”
皮埃尔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安格鲁。”
安格鲁丢掉毛刷,奔向皮埃尔,两人使劲抱了抱,按照杜萨克的传统把脸颊亲了又亲——倒是没有亲嘴,因为那是老头子才会干的事情。
“你怎么来了?”皮埃尔问。
“我是跟着巴德保民官来的。”安格鲁笑着回答:“保民官带来了很多人,这次要彻底接管沃涅郡。”
“贝尔在哪?”
“他还在界河外晃荡,接收归降的赫德人。”
皮埃尔把安格鲁仔细打量,曾经的小马倌已经洗去稚气,变得干练而沉稳。m.miaoshuzhai.net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抱着安格鲁,又使劲亲了亲后者的脸颊。
两人聊了几句近况。
安格鲁唠唠叨叨地说:“……沃涅郡也是一大摊子事。得尽快丈量土地,把新一批的授田分配下去。如果运气好,能够赶上秋耕,就可以减轻很大一笔负担。错过季节,就只能等到明年……”
皮埃尔耐心地听了一会,冷不丁发问:“你也觉得不会再打仗了?”
“谁知道呢?”安格鲁苦笑一下,刻意回避了皮埃尔的问题:“我只知道,因为保民官征调了太多马匹,现在的铁峰郡,连瘸马都套上了犁。就算还要继续打仗,也必须让马群找回点膘。还有,趁着天气暖和,需要赶紧给骒马配上种。否则过几个月,天气转冷,马驹就只能在秋天出生,过冬又是一件难事……”
说着说着,安格鲁蓦地惊醒,一拍脑门,问皮埃尔:“你是来见百夫长的吧?”
皮埃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着急,我想听你再多说一些铁峰郡的事情。”
“这些事,什么时候说都可以,你还是先去见百夫长。”
安格鲁停顿了一下:“血狼,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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