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虑宫]
人们都说,通往皇帝私人办公室的长廊是帝国最「难走」的路。
而只有真正走过这段路的人,才知道「难走」不仅是一种比喻,同时也是最客观准确的描述。
为凸显皇帝的权威与力量,疯皇理查的建筑师特意在无虑宫的办公区设置了一道宏伟的长廊。
觐见者须得战战兢兢地走在如镜面般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抬起头,是神殿般高耸的穹顶;向前看,是空无一人的肃穆甬道。
巨幅玻璃窗明明采光绝佳,却更显长廊深幽寂静;石砌的墙体本应密不透风,却让人不自觉生出寒意。
与其说这条被称为「冰河」的长廊的终点是皇帝的私人办公室,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条通往龙穴的道路。
考虑到帝国贵族无论地位高低,都偏爱用某种口能喷火、体生鳞片、尖牙利爪、极度危险却又占据着无上财富的神话生物来代指[亨利三世],「冰河的终点是龙穴」的说法倒也不算是无中生有,并且总能在酒会上引得听众们会心一笑。
然而,即使是「难走」的冰河,也有人能弄出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皇帝的私人办公室内,正在帮皇帝拆信的[纳尔齐亚伯爵]甫一听见从长廊方向传来的「咚咚」闷响,便不由得翘起嘴角。
「陛下。」纳尔齐亚伯爵放下手里的裁信刀,笑着说:「阿拉克切耶夫将军来了。」
坐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的皇帝点了下头,轻轻把羽毛笔放回了墨水瓶里。
纳尔齐亚伯爵会意,手脚利落地帮助皇帝整理好桌面,然后自觉地退到一旁,等待如今帝国政坛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战争大臣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的到来。
……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都是一个不应该在帝国政治建筑顶找到的人物。
他不过是一个贫穷的远东外省小贵族之子,先祖获封的财产早已在世代交替中被挥霍干净,只给他剩下一个备受嘲笑的贵族身份。
然而就是凭借着「贵族」身份,阿拉克切耶夫进入了皇家幼年武备学校,然后靠能力一路考入位于永恒之城的帝国最高军事学府。
按照常理,这种没有根基的外省贵族军官最好的出路,便是被分配到北方总军或东方总军,从基层小军官做起,在冰雪和黄沙中一点点积攒功勋,争取在四十岁以前调回内地行省,在一个比较优渥的外省肥缺上安享后半生——或者在此之前就被装进棺椁送回家乡。
不过皇帝将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从这种命运中拔擢出来,他让阿拉克切耶夫担任自己的侍从武官,并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后者外放,在其获取足够的军功后,又立刻将其调回权力中心。
在永恒之城,任何一个获得此等圣眷的个人,都会招惹到无数的批评与嫉妒。更不必说阿拉克切耶夫是一个没有任何根基、也不招人喜欢的外省贵族。
在奢侈又喜欢享乐的永恒之城和帝国宫廷的辉煌庆典中,他的形象奇怪而格格不入。
人人皆知,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每天雷打不动四点起床,六点到达工作地点,并且要求所有下属必须在他到达以前到达。违者,一犯警告、二犯罚金、三犯免职,哪怕是亲王也不能豁免。
而在个人生活方面,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的吝啬更是享誉永恒之城。
他从不去剧院,也不参加舞会,吃喝都非常谨慎小气,只是偶尔和仅有的几个朋友兼战友在家里玩最低额注的纸牌,赢了就拿出酒请其他人喝,输了就铁青着脸送客。
大部分人碰到他的时候,看到的总是一副冷淡、阴郁、尖刻的模样
。要是他总是微笑或者开玩笑,状况也许会有所改善,但是他很少这么做。
许多永恒之城贵族视他为敌人,当皇帝任命他为新一任战争大臣时,反对任命的人包括但不限于洛泰尔公爵、芬利伯爵、皇帝的所有副官以及皇后——即,每一个在宫廷里有影响力的重要角色。
但是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还是走马上任,并一手开启了对于南方总军的大规模血腥清算。
纳尔齐亚伯爵垂手肃立,屏息聆听着越来越近的「咚咚」闷响。
在其他人想要不摔跤都要拼尽全力的冰河长廊上,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是唯一一个每次靴跟落地都能砸出重重回声的人。
当其他宫廷贵族都在想方设法施加影响力,竭力阻止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的新任命时,纳尔齐亚伯爵也公开表达了对这一任命的不安。
但那只不过是为了不被其他人排挤,纳尔齐亚伯爵从一开始就很清楚,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的任命不可能被驳回。
皇帝就是要用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这样一个雷厉风行、铁面无私且无条件服从于命令的角色。
换句话说,阿拉克切耶夫是皇帝派去解决问题的打手,同时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能手。
对于一位通过一个极度庞大、低效率且不堪重负的官僚系统来统治一个利益错综复杂、内部明争暗斗、疆域广袤无垠的帝国的皇帝而言,像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这样的人物,可以被视为最宝贵的资产。
而对于遍布在帝国政府和军队中的隐形庇护人——受庇护人网络来说,不属于任何政治派系、全凭君主的欣赏和支持一路晋升的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无疑是一柄血淋淋的利刃。
「因为没有派系而平步青云的阿列克谢。」纳尔齐亚伯爵不露声色地暗想:「什么时候会变成因为没有派系而坠落深渊的阿列克谢呢?」
尽管无意质疑皇帝陛下对于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任和真诚,但是纳尔齐亚伯爵不认为皇帝不清楚这点——一个在上层贵族中毫无根基和关系的「打手」,必要情况下也可以毫无负担地抛给狼群。
随着沉闷的脚步声消失,办公室的房门开启了一掌宽,侍从在门外请示:「陛下,阿拉克切耶夫将军到。」
纳尔齐亚伯爵小幅度做了一个手势。
房门无声地关上,片刻沉寂后,完全打开。
身材高大、圆肩膀、长脖子的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夹着制帽走进办公室,短短几步路仍旧砸得地板都在震颤。
阿拉克切耶夫在书桌前站定,并拢靴跟,深深弯腰行礼。
怜悯地看着战争大臣凹陷的脸颊和稀疏的头顶,纳尔齐亚伯爵不禁好奇:「这位以「孤忠自持」来服侍皇帝的利剑,是否也清楚自己某天可能会被毫无负担地丢给狼群呢?」
……
权力的分配就像围炉烤火,位置是一切,距离火焰越近,身上就能越暖和。
所以能够出入皇帝私人办公室不仅是一种殊荣,更是莫大的权力——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即使如此,阿拉克切耶夫也没有滥用这一特权。
与「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蹲在皇帝身边」的纳尔齐亚伯爵不同,阿拉克切耶夫每周只在固定的时间觐见一次。
而今天的觐见不在他的日程表上。
常规的工作汇报结束后,阿拉克切耶夫得知了皇帝单独召见他的原由:
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机构将会出现在帝国政治生态的核心,它的名字叫做[国务会议]。
而皇帝为他的利剑提供了选择权:要么继续留任战争大臣,要么担任新成
立的国务会议下属的军务委员会主席。
按照纳尔齐亚伯爵的解释,国务会议的职能将是就一切立法和预算事务展开辩论,并向皇帝提供建议,同时肩负一定的监察职能。
阿拉克切耶夫对于形形***的「委员会」并不陌生,事实上,帝国治理体系的核心就是建立在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幕僚团、议事会、委员会之上。
皇帝针对不同的责任范围和统治区域,设立多个议事会。
议事会的成员审阅并讨论各自职责范围的所有来函、奏报和备忘录,加以批注后呈交皇帝,为皇帝应当采取的行动提供建议。
这套体系由现任皇帝的祖父所建立,彼时帝国皇帝的权势与今日相差甚远。皇权生存在贵族的夹缝中,皇帝真正统治的区域像是公国中的孤岛。
议事会制度显著地提高了帝国官僚机构的效率,使得皇帝能够在有限的领土上榨取出更多的力量,在内部斗争中不断取胜。妙书斋
然而,随着皇权愈发扩张、帝国政府的统治愈发精细,议事会已经不足以应付来自帝国境内、境外的海量奏报。
于是疯皇理查四世又在议事会制度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系列常设机构,用于处理某一特定责任范围的事物——「政府部门」的概念由此走入帝国政治。
但是权力的重新分配必然引发既得利益者的反扑,理查四世建立「常设部门」的改革举措,自然也引发了「穿袍贵族」的强烈不满。
为了获取足够支持推行改革,理查四世折中将常设部门置于议事会之下。
从此,来自帝国各个角落的来函、奏报和备忘录先由各政府部门处理,各部门将需要决策的内容呈送给相关议事会,再由相关议事会讨论并附上建议,交由皇帝裁决。
虽然这种设计造成了权力重叠、职责不明、传达低效等一系列问题,但是目前来看,这套行政系统运行得还算不错。
三十年来,帝国对外战争的一系列辉煌胜利就是明证。
所以,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有南方叛党风格的「国务会议」又是干什么的?
自当今皇帝即位以来,像他的祖父、父亲所推行的那种大刀阔斧的改革虽然从未发生,但是小范围的柔性革新从未停止过。
各个议事会、委员会、政府部门的结构和权责都在不断发生变化,所以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也不敢确定,真正的权力在未来究竟会落入哪个机构手中?
但是比起那些挖空心思揣测圣意的宫廷弄臣,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有一种非常简单的方式得到答案。
「陛下,请恕我愚钝。」阿拉克切耶夫眉头紧皱,直白地向皇帝发问:「这个所谓的「国务会议」,难道不是与现存的大部分议事会存在权力的重叠?您是想要建立一个所有议事会的委员会?」
一旁的纳尔齐亚伯爵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个雕塑一样毫无生气地站在角落,耳朵却高高地竖了起来。
「不愧是你。」纳尔齐亚伯爵心脏怦怦直跳,他止不住地想:「不愧是你。」
阿拉克切耶夫能轻易发出的问题,纳尔齐亚伯爵永远也无法问出口。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阿拉克切耶夫,在他身后,疯皇理查同样也在注视着阿拉克切耶夫。
「是取代所有议事会的委员会。」皇帝说。
取代所有议事会的委员会?
取代所有议事会的委员会!
轻如鸿毛的一句话,落入正确的耳朵里,却是重逾千斤。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纳尔齐亚伯爵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他感到了由衷的悔意,他后悔留在此处,旁听皇帝与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的谈话。
从这一刻开始,他必须祈祷阿拉克切耶夫能够守口如瓶,直至皇帝将他的意图昭告帝国臣民。
在此之前,一旦有第四个人说出「取代所有议事会的委员会」这句话会发生什么,纳尔齐亚伯爵已经不敢去想。
另一边,阿拉克切耶夫的靴跟重重碰了一下。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明白了,那我去国务会议。与其受人监督,不如我去监督别人。」
皇帝轻轻颔首。
阿拉克切耶夫又问:「陛下,我的职务,谁来接替?」
「巴克莱·德·托利。」
阿拉克切耶夫皱了皱眉,这是一个资历比他被委任为战争大臣时的资历还要浅的卡斯提尔人。
「南方总军的案子。」阿拉克切耶夫继续问:「是否由我带到国务会议?」
「不必。」
「巴克莱。」提起继任者,阿拉克切耶夫的口吻中带着一丝轻蔑:「恐怕没有追查到底的胆量。」
「不必再查了。」皇帝略一停顿:「南方总军的案子,到此为止。」
纳尔齐亚伯爵的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因为皇帝简单的一句话,意味着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的南方总军舞弊案终于可以画上句号。
「阿拉克切耶夫卿。」皇帝少见地唤出大臣的姓名。
「陛下。」阿拉克切耶夫又是重重一并靴跟。
「在军务委员会主席的任上。」皇帝耐心地说明:「你的首要任务是终结南境军需及粮秣部门暴露出的混乱,恢复军事行政系统的秩序。征募足够的新兵和马匹,补充北方总军在战争中的损失,并准备应对未来战争中将会产生的损失。」
阿拉克切耶夫一字不落地听完,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太匆忙了,如果能把南方总军好好打扫完毕再重建,想要做什么事情,都会容易得多。」
纳尔齐亚伯爵心头一紧,斩了那么多人的头颅、革了那么多人的职务,阿拉克切耶夫这个混蛋还觉得不够吗?好不容易才看到头的残酷清算,难道又要继续下去?
皇帝没有回应阿拉克切耶夫的抱怨。
他望向窗外,轻轻敲着扶手。
一下、两下、三下……
「时间不等人。」皇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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