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凌云翼手拈胡须,神情里满是不屑。范进、萨保两人陪坐在旁,随声附和。在他们面前放着一张简略的地图,这张图画的正是闽粤交界海上地形,尤其于南澳岛位置,以及周边地形标注的很是清晰。
范进自己如果来找凌云翼谈招安,立场上就显的不大正确,何况他的身份谈这事也有些不恰当,很容易落上嫌疑。拉上萨保就等于是带了个护身符,亦可看做锦衣卫的表态。
虽然都吃朝廷饭,但是各人的基本盘不同,利益不同,同一事件做出的选择就有分歧。于凌云翼而言,歼灭林凤所部,就是极大的战功,对于日后升转,有极大助益。
可于锦衣卫而言,这种军功要想拿到,就是得用命去拼才能换的来。即使不需要冲锋陷阵,单是打探军情,盯梢查探也少不了死伤人命。而这些人命,都需要支出一定的钱粮作为抚恤善后。萨保差不多已经到了他能达到的顶点,也就没了奋斗的动力,只求财不求功,如果能够以相对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当然不会拒绝。
更重要的,就是当事人在整起事件里,自己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太子楼的藏金打动不了范进,却着实打动了萨保。事实上这位锦衣大员专门派人调查过太子楼藏金的消息,一直想要把这笔巨款搞到手上,不过南澳不在大明管辖范围内,他有心无力而已。
将林凤控制在锦衣衙门内,视为可居奇货,未尝不是存了从其身上敲出一笔钱来的想法。所以当范进提出林家愿意交出藏金之后,他对于招安持支持态度,至少说句话惠而不费,他没理由拒绝。
凌云翼对于招安的事显的有些不以为然,“朝廷讲仁义,对待盗贼也尽量讲道理,只要他们放下刀就可以既往不咎,搞的现在不少人都敢去当贼。拿起刀杀人放火,混不下去就招安,长此以往,天下人对法纪失去敬畏之心,这个天下就没了太平可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也应有雷霆之威,人惟有畏威,才能怀德,像是南澳这样,为了救自己的头领而所求的招安,又怎么可能心诚?眼下受了招安,等到风头过去继续做强盗,将来还是会为非作歹。再者,广东的军民多受林贼所害,他们想要招安,也要看百姓是不是答应。”
他指着面前地图,“抓住林凤以后,咱们广东几位缙绅就给衙门送来了这个,说是帮助官府,剿灭盗贼,实际为的还是自己的算盘。这些人家都是做海上生意的,人说海为闽者田,其实靠水吃水,沿海省份又有哪个能不沾海贸?老夫不是朱秋崖朱纨,不会为了人做海贸就讲打讲杀。只要安心做生意,不生非分之想,睁一眼闭一眼,也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是林凤实在是闹的太不成话,大家都在这口锅里吃饭,他却又扔沙子又丢石头,还想要把锅端走,这便不能容。在他被拿之前,一个月时间光是我所知道的被劫货船就超过九艘。人说方面官为官之道不罪巨室,实际就是不要与民意为敌,而这些人的态度……就是民意。老夫亦不可不考虑民心。”
民意从来不指黔首,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在当下,真正有力量的人是缙绅。凌云翼的权柄可以无视一些缙绅的意见,而推行他认为是对的,或是对其有利的政策。但是当这件事与他的利益没有牵扯时,他就要考虑缙绅的立场,也就是所谓的民意。
范进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他不认为自己提出个主张,而且这个主张从长远看有好处,凌云翼就一定要支持。士绅们送来的除了地图之外,只怕还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自己看见的。而那些东西的力量,远比地图为大,要想让凌云翼改变主意,就得拿的更多。
倭患猖獗与沿海那些以海贸为牟利手段的名门巨室间存在着深厚的利益纠葛,甚至一部分本身就是海商的白手套。海商为倭寇提供物资以及情报,某些时候还充当带路者,反过来,倭寇劫掠的物资,也要通过这些海商脱手销售,实现共赢。官府与倭寇的家量中,往往倭寇更容易获得补给以及情报,在民间的支持率,也比官兵更高。
但是林凤势力的主要倚靠是海外华商,与广东的豪门交情并不深,且其部下袭击海上商船,让广东的海商家族都蒙受了巨大损失。这些商人在本地很有影响,自己的利益受害,自然就要求官府剿匪。为了维护自己的市场,把庞大的资源砸下去,将南澳砸平倒也不是妄想。
从萨保那范进已经了解到,当初放走几个海盗,实际就是官府的计划,放长线钓大鱼,借林凤为诱饵,引诱海盗大举来攻,方便一网打尽。虽然这个计划没成功,但是来了头领,总也是收获。眼下广州城里,抓林氏的除了官府以外,那些大户人家的保镖护院家丁仆役以及与他们有关系的城狐社鼠,哪个也没闲下来。
这种行为实际就是和林凤势力彻底翻脸,车子上了轨道,想让它停住就不容易,即便是凌云翼,想要让这么多人的脚步停下来,也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他不是付不起,而是是否值得。单纯为了海外汉人的利益,或是所谓理想就让他承担这个风险,就未免可笑。
范进道:“中丞,海盗固然要打,代价也要考虑。只靠一份海图,似乎还不充分。”
萨保也道:“南澳本来是个良港,停泊的船只很多,还有人在那里贸易。自从倭患兴起,强人们据地称王,将那里便祸害的不成样子。自从世庙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当年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于那里的地形已经生疏,尤其哪里有暗礁,哪里容易搁浅,知道的人已经很有限。根据卑职打探的消息,强盗们在港口附近布了铁网阵,船一过去就会被锁链锁住,又有明暗炮台来打,防范森严。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少不了要费些气力。”
凌云翼道:“再硬的骨头,也可以啃下来,广东义民愿意出钱出人为官兵助战,又颁了大笔赏格。重赏之下有勇夫,只要三军效死,就没有攻不破的坚城。再者招安一事,盗贼所求未免过奢,林凤这么大的案子,并不比当日汪直为小。五峰难逃一死,他又怎么能免的了罪?”
他又对范进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老夫自有安排。杀了这个盗魁,绝了盗贼招安之念,这些人不管是孤注一掷攻打广州,还是死守南澳,都是一盘散沙,不难铲除。老夫已经行文肇庆殷制军,请调大军,将这伙乱臣贼子一网打尽。等到灭了这群贼寇,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你的家眷那里也做了安排,如果海盗敢去打她们的主意,保证有来无回。”
范进道:“东翁,学生并不是为自己的家小担心,而是为东翁盘算。以经制官军对那些乌合之众,自可一阵而胜。但是南澳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如果贼人据险固守,我军即使能胜,伤亡也大,倒不如将计就计,借着招安……灭掉他们。这样在伤亡上就可以降下来,于战报上也好看一点。”
凌云翼皱着眉头,“招安倭寇的事,当年朝廷确实做过,汪直之乱可平,一来是官兵敢战,二来就是以招安之计诱杀汪直,又让徐海与陈东麻叶互攻,最终将几路悍匪一网打尽。眼下林贼的力量不及汪直,男女合计两三万数便已是极限。若是能用同样的方法除了他们,确实可以节省不少气力,不过海盗狡诈多智,如果被他们看破机关,只怕反倒坏了大事。”
“东翁,学生认为消灭这群海盗,除了用兵戈,还应用计谋。海路上的毒瘤,不止林贼一伙,夷贼之恶亦不下于林凤。佛郎机人占领吕宋之后,把持商路,倡乱两洋,最可恨的是操纵物价,使我海贸之利大减。我广东电白司通市之利,是广东一大饷源。现在夷人把持海路,等若扼我之咽喉,使我内外不能相连,商路不能畅通,海贸之利一日少过一日,商贾不行,商道操于人手,长此以往海贸就成了亏本生意,广东筹饷艰难,内帑输送若有短缺,朝廷也会怪罪。”
“你所言之事和林氏谋招安一事又有什么关系?”
“学生认为,海盗虽不可任用,但可利用。我们发兵消灭这些海盗,不但要损兵折将,于己亦没什么好处可言。不若借招安把这些人拿捏在手里,拿他们当做朝廷的刀,让他们砍谁就去砍谁。如果佛郎机人还是不肯恭顺,就用海盗去和他们打,夷人胜,倭患可除。海盗胜,也会大伤元气,到时候再收拾他们就很容易了。”
凌云翼没有急着做出回答,微闭二目,凝神思忖,过了良久才长叹一声。“倭寇之乱,自洪武始,自世庙而大兴,虽经三朝,其势犹在。朝廷诸公闻倭患而心忧,皆欲将其一网打尽。以闽粤之地,最为猖獗者莫过于林逆,且其想要聚众谋反,已犯不赦之条,招安他的部众,这个主张朝堂上怕是很难通过。再说,林道乾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你有把握,把他们捏在手里么?”
“把握不敢说,不过就当下看来,海盗的诚意很足。不但交出了他们在城里眼线名单,还愿意拿出一笔巨款来助饷。那笔钱埋在南澳岛上,只有盗魁自己知道,其部众都不知其事,而且数字很大。这么隐秘的事都说出来,可见他们的诚意是有的,将来的事不好说,至少当下而言,学生认为他们或许可以利用。当然,官兵打下南澳岛也有可能起获这笔赃款,但是……恕学生直言,万一海盗丧心病狂,玉石俱焚将这些财宝尽皆毁弃或投入海中,这笔巨款付于汪洋,未免就是一件极大的憾事。毕竟眼下国用艰难,如果广东可以解一笔巨款以解京城危难,就算是江陵相国那里,也会为中丞记一功。”m.miaoshuzhai.net
“记功就算了,我辈为官但求无愧于心,上对天子下对黎庶中对良心,赞毁不过过眼云烟,老夫并不在意。”
凌云翼打断范进的话,“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眼下朝廷里最难的事,就是银子。听说太仓银告罄,京官的俸禄发放起来都很困难,如果可以送一笔银子进京,京城里的日子就会好过,天子也可以少些忧愁。为人臣子者,自然要戮力报国,尽量为朝廷分忧。这群盗贼如果真愿意献出藏锵,或许确实有几分招安诚意。那笔金银的数字,他们说过没有?”
“这……倒是不曾说。海盗乌合之众,没什么规矩,也不懂得造册记帐,就连他们自己,怕是都说不清楚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钱。不过这些人做了这么久强盗,打家劫舍,手上很有几文银子,这是没有错的。人为财死,他们连银子都能交出来,又肯交出自己在广州城里的眼线,想来不是做伪。”
萨保也道:“盗贼报上来的名字,下官也看过了,有一些人是我们已经查到的,正准备顺藤摸瓜,查到更上面的人,可见说的不是假话。这回一网打尽,海盗在城里就成了瞎子聋子,再想打探官府的消息就很难。”
凌云翼点头道:“这么看来,或许他们还真有几分诚意归顺。范进所说,借虎驱狼的谋略,倒是有了几分希望。佛郎机人比起倭寇来,其实更为难缠。他们的火器犀利,船也坚固。朝廷水师的战船与倭寇相比,还要占优势。可是与夷佛船对上,却大多不敌。眼下他们人少,还不至于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可是一旦他们落地生根,滋养生息,久后怕是要成为一枚难去的毒刺。壕镜澳的佛郎机人,最近就有些不大恭顺,听说还要选什么总督。笑话,区区蛮夷酋首,也敢设督抚疆臣?也是该给他们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天朝威仪,但是这件事的关系……也很大。”
范进当然清楚,招安海盗第一缺乏先例,第二凌云翼自己也很难做主。这些海盗就像是难以驾驭的野马,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招安后几时会重又生乱,现在他们是强盗,荼毒地方是正常事,官兵只要用心打胜负都不能怪到督抚。可如果凌云翼做主招安,那这些海盗将来惹出来的麻烦,凌云翼都避免不了背锅。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招安的能不能办,怎么办,谁来办的问题,不把这些理清楚,怕是还是没法推进。这时只听凌云翼道:
“明天,你把这个人领来,我当面跟他谈一谈,谈过之后,再做计较。萨将军,这份名单你回头报上来,我们两个衙门一起参详一下,再行安排行事。眼下广州城内学子云集,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学子震动人心惶惶,事情就不好做。既不能让盗贼耳目逃脱法网,也不能中了他人反间计自乱阵脚,你明白么?”
“卑职遵命。”
凌云翼又看看范进,“你说好要去家里读书的,又牵扯到这件事里,看来这次大收,你多半是没指望下场了。”
“此事若成,既可除倭患又可助京饷,为国出力,为中丞分忧,学生何惜功名!”
凌云翼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只要你有此报国之心,老夫保证你不会像徐青藤一般青矜终老。吩咐外面准备酒席,你留下来与老夫喝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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