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的雨自从开了头便停不下来,之前持续的闷热转化成了持续不断的雨水,大雨转为小雨随后又变成大雨,反复拉锯,整个城市一连数日都见不到太阳。这个时代即便是都城的排水系统也就是那么回事,小雨之时还可应付,一遇到这种持续降水,那些排水沟渠就都失去了作用。
污水肆意流淌。不知来自何处的黑臭污水与来自大户人家流出的污水彼此混杂一处,无从区分,彼此交融一处欢快地流向处于那些棚户区、贫民窟。毕竟这些地方位于城市的低洼地带,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一些房屋里水已经快要到了腿肚,人们手忙脚乱地抢救着那本就为数不多的家具以及衣服,孩子在家长的指挥下卷起裤脚站在雨水里,用盆、碗等一切可以舀水的物品,不停地将积水盛起,向院里泼去。在这场人与自然的竞速中,人类注定是失败方,但是比起他们的邻居,这些人还要算幸运儿。
本就是靠破木板、茅草以及泥巴搭起的房屋,在这种雨水的冲击下很容易垮掉。在这密密麻麻地雨幕中,迎着雨水朝天痛哭,大喊着:“老天爷,你就给穷人留条活路吧!”的男女,大多就是在雨水中失去惟一栖身地的可怜人。
上元、江宁两县虽然同城而居,也是一般的雨水,但于两县百姓而言此时处境却颇为不同。上元县内几处贫民区内都可以看到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上元公人,他们在雨幕中往来奔波,吆喝着维持秩序,避免有人趁着骚乱打劫伤人。另外有人开始统计失去房屋者的姓名、家庭情况以及人口,随即向他们许诺,可以到县衙门领取一碗热粥。
承担统计工作的,都是衙门里的吏员,由于县衙门两位佐官同时辞职,新任佐官未到,这种工作就只能由这些吏员承担。在雨水中,一辆辆独轮车推进来,上面都装有木桶,有的里面是米粥,有的则是县衙门组织熬制的汤药,防治疾病瘟疫的发生。
这年月虽然有防疫意识,但是对于大灾大疫尤其是水灾之后的瘟疫防范还是缺乏个理论认知,范进这种手段的作用,大多数人也不明白。但是这种善意老百姓是可以感受到的,并能给出回馈。在雨幕中,一声声“青天大老爷”或是“万岁英明”之类的言语此起彼伏,在雨幕中回荡。
在那些车辆上,都插有小旗,有的上面写着魏国公府,有的写着诚意伯府,也有的写着一些府邸的姓氏。这些都是上元县内各大户士绅人家的姓氏,每面插旗的车辆,里面的米粥或是药汤,都来自对应府邸的捐赠。这些人家的仆人们与县衙公人同等穿着,在雨幕中努力宣扬着自家家主的好处。
在雨幕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前进。她的体形有些瘦弱,但是脚步有力行动迅速,身前男子的脚步很快,她也追得很紧,不曾被落下。这种大雨或是积水对其而言,似乎并没有影响。
“这点雨水比起海上的风浪来差得多了,其实即便是在罗山时,我们的日子也比这些人辛苦。他们遇到这么点小事就叫苦连天,如果让他们去罗山住几年,还不知道要叫成什么样子!不过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我们天生天养,他们有师父这个官老爷想着,同人不同命,他们还是比我们走运。”
“话里不要酸溜溜的。”男子回头教训着弟子,“其实江宁县的老百姓一样也是天生天养。大家都想过好日子,这是没错的,没人愿意受罪。但是老天爷为难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做父母官的管不了老天爷,就只能自己费些气力,多操点心。我只能管好城里,城外也照顾不到,希望顾实这家伙不光是嘴巴厉害,做事真的可靠,能把堤坝修起来,免得这场雨又让几千农人没了收成。”
盘琼看着范进的身影略略发呆,低声道:“师父,如果你当初是父母官,还会屠掉罗山么?”
“你说什么?”在这风雨声中,范进显然听不清盘琼的小声音,回头问着。盘琼看着他的脸,眼前却浮现出盘虎中枪时的模样,方才的话便说不出来。天空中一道闪电落下,盘琼心里下意识地一个念头,就是向老天祈祷,让闪电劈到面前的男子。可是等到一声炸雷响起,便又向老天忏悔,自己方才是说着玩的。
“我是说,这样的大雨,到底会下几天啊!”
“没几天了,我查过县志,近十年来的水文天气情况我做了汇总,这样的雨水天气很正常,再有两三天,就要结束了。按照往年的情形,这种降雨也还是正常范围,县里可以撑得住,只要不再继续就可以了。今后你不管去管哪里,一定要记得记录信息,天气环境都要记,这样有利于你分析信息,知道这种情况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盘琼向前跳了一步,下意识地靠近了师父,用手指着那些车辆道:“这些车上的东西,都是城里的大户人家捐的。可是百姓们称赞的都是师父,我要跟师父学的,是这样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可不是什么记这个记那个的,那是继荫那种书呆子该做的事,我才不要做。”
“一群富翁,他们要名声做什么?只要发财就好了,这笔生意怎么看也是他们赚。只不过是付出了一点钱粮而已,换得可是全家人的命,你说到底值不值得?”
盘琼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师父既然知道乌龙会要生变,为什么不让他们做好防范,反倒是一句话也不说,看着他们倒霉?这怎么看,可也不像父母官的样子。”
“我是上元的父母官,不是江宁的,我只要保证秦淮河这边不出事就够了,至于那边怎么样,我管他呢?再说,这些大户人家蓄奴成风,动不动门下就养成百上千的仆人,这件事不解决,朝廷想要雇人干活也很麻烦。这帮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给他们一点教训,又怎么愿意放弃蓄奴?再说,凤记镖行的名号还不够想,这次的事情之后,我要让整个江宁的富商,都去凤记雇镖师!”
盘琼笑得越发灿烂,在闪电的照耀中,看起来如同一只小恶魔。“师父,大家都说你是活菩萨,如果让他们听到这句话,你说他们会当你什么?”
“佛也好魔也好,对我而言,只要能受香火,做什么都行。”范进拍拍盘琼的头,“你的人准备好了没有,叫他们跟上我,准备去杨家收货。”
盘琼哼了一声,小声嘀咕着:“收货……收人还差不多。要我说直接把人套上麻袋带到海上就好了,非要搞到现在这么麻烦……矫情。”
即使在这样的大雨里,做下人的也得不到休息。事实上,越是天气恶劣,仆人的工作就越多。从苫盖货物检查仓库,到抢修漏水的房屋,或是清理积水。可以说雨越大,他们的工作就越忙。
与普通的大户人家相比,杨家的情况就更紧迫一点。除去以上的工作,另一项极要紧的事,便是存放绸缎。来自魏国公府的绸缎已经陆续送来,至少与暹罗贡使的交易,可以顺利完成。在生意接连受挫的大背景下,即便这笔生意可能已经没有赚头,但只是单纯做成这笔生意,也足以让一些下人看到希望。
在赈灾的现场,也出现了杨家的车辆,不管食物还是药汤所值都极为有限,可以说是惠而不费之事,但是于外界而言,除了可以维系名声更重要的是,让人们觉得这个家族依旧还有希望,不是要败家的模样。
下人们终究是要靠杨家吃饭,自家饭碗安全对大多数家奴而言,自然是好消息,但是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则未必如此。
由于丝绸、布匹不停运来,杨家的奴仆要负责把货物运进仓库里,以油布苫盖,又要防范着雨水渗入。大多数男仆在这几日里并未得到休息的权力,从早到晚,忙得手足不停。
杨宝财的丧事还没结束,要风光办一场丧事的宋氏,并没有多少时间放在仓库这边,连同扣儿在内,都被留在灵堂这里料理丧事上的各项情况。她反正也想开了,自己与范进的交易,就是要保证杨家闯过这一关。是以这笔丝绸交割全是靠范进的人情在维持,自己在或者不在,也没什么用,反倒是丧事这边更需要她这么个能做事的女人来主持大局。
除了丧事,杨世达以及杨母那边,也是个需要人手的地方。这对母子的情形相差无几,都是瘫痪在床,胡言乱语。家中有仆人私下里传说是中了魇,甚至还有人要请法师来捉鬼。
放在以往,这样的言论宋氏是要缝几个人的嘴来惩戒的,但是自从她做了范进的私人奴仆后,心态上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原本硬如石头的心脏,这阵子也渐渐软了下来,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手下留情。
由于大雨,客人来的不多,与她风光大办的初衷有些出入。好在僧道尼姑的法事不会因为天气而受影响,各色法器制造出的巨大音浪透过院落,送到房间里。
至少还是很热闹的。
望着窗外的雨,宋氏如是想着。这该死的大雨,让家里显得冷清,有这些乐曲声,好歹不算太丢面子,一会可以多舍一些馒头给这些出家人,以犒赏他们的努力。身后杨世达嘴里又发出阵阵意义不明的嘟囔,由于这几天刘郎中不能来应诊,杨世达的病情有恶化趋势,大喊大叫的时候越来越多,喊的名字也不局限于胭脂,而是若干女人的名字。这里面有的名字宋氏知道,是那些欠了债被拉到家里做佣人抵债的女子,还有一些她也不清楚,大约就是外面的女人。
宋氏的性子善妒,可此时看着丈夫那样子,于吃醋二字其实也谈不到,反倒是有着某种莫名地惆怅。乃至在某一时刻,她心里想的是:这个男人就这样躺一辈子也很好,如此便不能去祸害人,自己照顾他,也能落一个贤惠妻子的名声。而他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妻子做了其他人的奴仆,或许在某个时候,就会躺到主人枕边,就像他曾经对家中女仆做的一样。
一阵臭气弥漫开,却是杨世达又溺在了床上。小厮们只好手忙脚乱的换衣服,扣儿在那里呵斥着他们手脚轻些。宋氏反倒是安抚着,不要对下人太苛,搞得几个小厮心内更为忐忑,一向辣手的二奶奶转了性,这未必是什么吉兆。
“锣鼓……锣鼓!”床上的杨世达喊叫声越来越大,似乎是锣鼓两字。一个小厮道:“二爷是不是嫌外面动静太大了,吵了二爷休息?”【妙】 【书】 【斋】 【妙书斋】
宋氏道:“那是法事,就得是这个动静,他听不听得惯,也只能忍着。再说这也不吵啊,都到这了,还能剩多大音,他平时可是和昆腔班子里厮混的,这点声音还听不得?”
杨世达似乎是有意与她做对,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宋氏心头一动,暗想着:他说的会不会是……罗武?不过这念头自不便宣诸于口,想了想问道:“罗头哪去了?这几天我怎么好象都没看见他啊。”
“回二奶奶的话,现在家里来了鸣凤镖行的人,护院们裁撤了一多半,罗头事情也少了,或许去忙别的事也不一定,我们也是没看见。”
“哦,那就是了。你们谁看到他跟他说一声,让他得空来找我一趟,我有点话说给他。”宋氏心里清楚,这么一个得力的仆人,总归不是镖行伙计可以取代。而胭脂的事伤他太深,不能光期望于他不了解真相,这种事早晚会捅破窗户纸。与其等他自己查到什么,不如自己把他找来直说,再向他道歉,寻一个头面整齐的大丫头给他,希望能笼络住就是了。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一声炸雷响起。伴随着雷声,一面匾额落在地上,随即便被双双赤足、草鞋从上面踩过去,在不停地踩踏之下,匾额四分五裂,碎了一地。而在那一块块残骸中,依稀可以辨别出上面的字迹:内织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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